余舒做了五年的司天监大提点,单凭忘机楼一门营生就敛财无数,外加逢年过节收上来的孝敬,不声不响地就积攒起一份惊人的家产。然而这些年过去,她仍旧居住在宝昌街上的老宅子里,同着她的胞弟余修,还有赵慧一家几口人。
“王爷,到地方了。”
薛睿和余舒先后下车,余府大门紧闭,门头高悬的世家牌匾多日未曾打扫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因而折损了气派,门前更是萧索,丝毫不见往昔车水马龙的风光。
薛睿一面让随行的亲兵上前叫门,一面望着头顶的匾额,回想往事,不无唏嘘道:“凭一己之力号称世家,阿舒,你真了不得。”
余舒走到他身边,负手而立:“我这世家的确是天底下头一份了。”自安武帝开国以来,多少易学世家争鸣,无不是奠基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似她这般孤身一人撑起世家之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人道是富贵险中求,她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却是经历了几番生死所得来的。
说话间,余府大门被叫开了,门房老刘头探身出来张望,见到站在大门前的余舒,愣了一下子,紧接着便惊喜地大喊一声,扭头就往里面跑去报信,一把年纪蹿得比兔子都快——
“回来了!咱家大人回来了!”
余舒摇头失笑,对薛睿道:“走吧,先进去再说。”
老刘头跑得贼快,他一路吵吵得满园子都听见了,余舒同薛睿走到后院洞门口,身后已是跟了一群闻风而出的下人。个个地热泪盈眶,看见自家主人全须全尾的回到家来,而不是同传闻一样殉了国,一时激动地忘了规矩,簇拥着她往里走。
余舒没撵他们,远远瞧见回廊那一头匆匆赶来一群人,当先一个就是余修。一阵风似地奔着她跑过来。一把就将她搂住了,撞得她后退,被薛睿在后头扶住。
“姐!”余修用力搂紧了她。声音哽咽道:“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
余舒拍拍他肩膀,又抬高手摸摸他脑袋,不知不觉间她这弟弟竟是长得比她高了,她咽下喉头一点酸涩。取笑他道:“多大个人了,还哭鼻子呢。快放手,你要勒死我么。”
余修连忙松开她,飞快地蹭了蹭眼角,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男子,似曾相识的面容让他顿时呆住了。
“薛、薛、薛——”
他结结巴巴咬着一个字就是说不出口,这时候。赵慧和翠姨娘他们也赶了上来,团团围住余舒。笑得笑,哭得哭。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佑。”“我的闺女啊,你这回可是遭罪了,快叫娘看看。”
北大厢的一群丫鬟们同样是泪眼汪汪地瞅着她,余舒挪不开脚,她最见不得人哭,被她们的眼泪催得头晕,劝也劝不住,只好将薛睿拉出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都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么,这里还有客人在呢。我来介绍,这位乃是大燕平王殿下,我这次能够平安回来,全靠他在朝中为我周旋。”
一家老小这才将目光挪到薛睿身上,这一看可不得了,赵慧“啊”了一声,掩住了嘴,众人之中凡是认出薛睿的都吃了一惊——这、这、这不是薛大公子么,怎地成了大燕的什么王爷?!
“薛大哥!”余修总算回过神来,叫出了声。
薛睿面不改色,一副初次相见的模样,面对余舒几位长辈,不失礼貌:“本王刘世宁,不久前同余大人一见如故,听闻她有一位义兄,与我样貌相似,想来诸位是认错人了。”
众人半信半疑,这世上确有样貌相似之人,但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巧事,偏偏都被余舒给碰上了。何况,同样的事情之前也有发生过,余修和赵慧都清清楚楚记得,他们进京之前,薛家大公子分明化名曹子辛在义阳城逗留过。说不得眼前这位如假包换的平王爷其实就是薛睿呢?
余舒看他们脸色,就知道他们仍是怀疑,于是笑道:“莫说他们,就连我也认错过。”
一句话带过,她没有多做解释,余修赵慧他们总不能在人前追问,只好陪她打起了马虎眼,先请平王殿下移步到客厅小座,容他们一家团聚,再议长短。
因不好让客人枯坐,贺芳芝陪同薛睿去了前院客厅喝茶。这几年来,随着余舒水涨船高,一家老小见多了达官贵人,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位大燕王爷,贺芳芝固然吃惊,却没有畏首畏尾。
......
余舒回到后院,身后一群下人都被她的大丫鬟芸豆板起脸来打发了,只留两个贴身伺候的。暑热,她进宫一趟再走出来就和汗蒸了一样浑身粘腻,好一通梳洗过后,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这才清清爽爽地坐在凉榻上同家里人说话。
不等他们细问,她先将这半个月的经历说了个大概:“那日我带兵出城救驾,可惜去晚了一步,皇帝已经被人生擒了,我只好缴械投降,平王将我关押在城外军营中,并未苛待,而是一心劝服我归顺大燕,我起先不肯就范,他也没有逼迫我。只是后来,京城不断有消息传来——燕帝进京之后,一边收编朝廷兵力,复用旧臣,一边安抚黎民百姓,大赦天下。眼看着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大安已成亡国。我心灰意冷之下,既不能尽忠,退一步却要保全我们一家老小,唯有低头服软了。多亏平王为我周旋,我才能归家。”
面对家人,她虽然不能实话实说,却也不想用应付皇帝那一套,拿什么大忠大义来唬弄他们。
翠姨娘听了一半,便捂着心口念叨:“真是谢天谢地,万幸你这回机灵。管他皇帝老子是谁做,都没活命要紧,真个你犯糊涂要当什么忠臣,咱们这一大家子都别活了。”
赵慧也是长吁短叹,一脸后怕:“你不知道,打从燕兵打进京城的消息传过来,多少人想着逃命去。可是连城门都出不去。当官的一个个都被抓了,我们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你去。隔壁侍郎府闹得鸡飞狗跳,当天晚上周侍郎就被抓去了。关在大狱里,一去就是七八日,连个音讯也无,周夫人苦求无门。整日以泪洗面,隔了墙都能听见。没想又过了两日。周侍郎突然就回来了。”
“干爹干娘跑到隔壁去打听你的下落,”余修总算逮着机会说话,咬牙切齿道:“那周侍郎也不知打哪儿听得的谣言,说是皇上被燕人掳了去。你救驾不成反被擒拿,还说你在燕人手中受尽折磨,含含糊糊。竟是说你以身殉国了!”
害得他们一家人都以为她已经遭遇不测,浑浑噩噩过了这几日。生怕哪一日官府上门来知会他们去殓尸。
余舒心道难怪她进门时就觉得府里死气沉沉的,一个个见了她都要哭鼻子抹眼泪,原是有人假传了噩耗。这位周侍郎是崇贞帝登基之后提拔的官员,也是后来搬到这条街上的,满打满算同她家做了两年邻居,一个五品官儿,站在她面前就要矮半截身子,印象中是个油嘴滑舌之人,她懒得搭理,两家人不常走动,所以关系一般。
按说,前两天宫中宴会,薛睿众目睽睽之下为她正名,那周侍郎就在头一批复用的官员之列,当时在场听见了,应当知道她平安无事,事后却没有向她家里说个明白,反倒装聋作哑将错就错,这就可恶了。
看来前朝中人巴不得她余舒“以身殉国”的,大有人在。指望着她失了势,谁都能踩上一脚呢。真想看看他们得知她卷土重来,重新掌管司天监的时候,脸上有多精彩。
余舒暗自斟酌,先记上一笔,等回头她腾出手来,先将她司天监的属下都从大理寺捞出来,再把这座老宅子向外扩上几间,将隔壁打通了正好。
“姐,外面那位平王爷,当真不是薛大哥吗?”余修忍不住询问起来,他虽然这些年对薛睿的印象模糊了,但毕竟是他小时候崇拜过的兄长,如今见了面,总不可能一点都认不出来。
赵慧也都竖着耳朵瞅着她。
“不是。”余舒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他就是大燕的平王爷刘世宁,你们千万不要再认错了,这话也不要再提。”
她要和薛睿成就好事,他就要抛却过去的身份,更不能对外人承认,否则当年的结拜兄妹今朝要做夫妻,岂不荒谬。
“哦。”余修垂下脑袋,难掩失望之色。
翠姨娘却不关心那平王到底是哪一个,她见余舒平安无事,便又打起别的算盘,往前凑了凑,苦着脸道:“皇帝都换了人,你这一品大官也算做到头了,趁着手头上的家当还没被抄去,咱们不如尽快收拾收拾回义阳老家,介时多买几亩田地,老老实实当个富户也好。”
过了几年富贵日子,翠姨娘身上的坏毛病改掉不少,人也学着机灵了。余舒看她愁眉苦脸,暗自好笑,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故意逗她:“晚了,我们走不掉了。”
翠姨娘大惊失色:“他们不是把你放了吗?”赵慧和余修也跟着紧张起来,只怕难关还没有度过。
余舒道:“放是放了我,不过我已承蒙大燕皇帝恩典,留任朝中,官复原职。因而不能带你们回老家去种田了。”
闻言,三人目瞪口呆,莫大的惊喜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金砖头,生生将他们砸晕了。
翠姨娘咽了咽口水,“这是说,新来的皇帝老爷,还要你做大官?”看到余舒点头,她顿时兴奋的涨红了脸,要是能留在京城,她才不想走呢,当个地主婆子,哪里有当诰命夫人风光气派。
原以为好日子到头了,没成想福气还在后头呐!
赵慧和余修也都高兴得不行,倒不是他们贪图这份富贵,更多的是不舍得离开这个挡风遮雨的地方,不管是赵慧还是余修,都是从住进这座宅子起过上安稳日子的,比起回忆不堪的义阳城,这里才更像是他们的家。
几人兴奋之余,又有些不真切,赵慧和翠姨娘还好,余修毕竟是个读过书的少年人,纵然没有报国之志,却晓得事理了,看看长姐,吞吞吐吐道:
“姐,你本是朝廷大臣,如今亡国,你转头效忠了大燕,若叫天下人得知,岂不、岂不——”他咬着嘴皮子,有些说不出口。
“岂不骂我贪慕权贵?”余舒替他说出来,轻声一笑,伸长手越过茶几拍了拍他硬邦邦的肩膀,说道:“你且等着瞧,将来是骂我的人多,还是敬我的人多。”
......
晚上,薛睿自然是留在余府吃饭,但他身份摆在那里,未免一家老小觉得不自在,余舒就同他两个人单独在永春苑摆了一桌酒菜,屏退旁人,也好说话。
永春苑里四季如春,冬暖夏凉,这时节更是花草繁多,景致非常。他们眼下就在池塘旁边一座八角亭中,脚下是汉玉铺成的地砖,头顶是金晶点缀的穹顶,一盏一盏琉璃灯高悬在勾檐之下,将亭中的人映得周身辉光,好似下凡闲游的神仙一样。
“你这园子,我离开那会儿瞧着尚有些简陋可惜,今日再来却如临仙境般了。”薛睿不由地赞叹,水岸送来阵阵清爽的凉风,含着幽幽的花香,薰得人未酒先醉。
“后来是又修整过几回,自地底下引了一道活水进来,”余舒一面饮酒一面笑道:“等下撤了席,我再带你夜游,刚好我养得几株月下美人就要开花了,与你共赏。”
“甚好。”薛睿被她勾起了兴致,只觉得自己许久不曾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自从当年投奔了宁冬城,他就没有一刻偷闲,往来军营与沙场,绝口不谈风雅之事。
酒足饭饱之后,余舒叫人拎了一盏竹骨花灯过来,交给薛睿提着,两人挽着手往游廊那边去了,一路走走停停赏花赏月,好不自在。
夜浓时,水榭花房中,就在一张躺椅上,他从身后半拥半抱着她,侧头望着窗台下两丛缓缓绽放的月白,静静地品味这一时刻的安宁。
“皇上已然答应为我二人指婚,你趁早挑上一个吉庆日子吧,我再不想与你偷偷摸摸的。”
余舒“嗯”了一声,紧接着便呵呵呵笑了起来,回过头来戳了戳他的胸膛,“那你得先到忘机楼去揭榜才成。”
当初忘机楼大易馆开门大吉之日,余舒就命人在天机榜上张贴了天价悬赏,至今为止排在第一位的,还是她那一张“招婿”金帖。
薛睿早就知道她将忘机楼改建做了大易馆,这些年被她经营的名声在外,再有金柯这个耳报神在,不难知道忘机楼内有一张天机榜,更加听说过那上头有一则价值黄金万两的悬赏,至今没人能够揭榜。
他低头看到她促狭的神情,心中一悸,搂紧了她道:“我何其有幸,今生遇见了你。”若不是她的出现,他应当会背负着薛家的养育之恩,背负着养父和生母的血海深仇,一辈子都挣脱不了吧。
说来可笑,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将她一个女子当成依赖,哪怕两地相隔终日不见,只要念起她来,就让他变得无惧无畏,不怕前路凶险,不怕刀枪无眼。因为他坚信,就算他一无所有,甚至连姓名都不复存在,她也还是会等着他回到她身边。
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或许正是多年前在义阳城的街道上,那一次回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