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睿皱眉接过这张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的“传单”,扫了一眼,不禁啼笑皆非。这大抵应该算是一篇“檄文”,看看落款是一个来自益州的落榜士子张固所写。这檄文辞藻华丽,慷慨激昂,极尽煽动之能事。
檄文上说,奸相李林甫把持朝政在今科的春闱中舞弊,导致天下贫寒士子登科无门,报效朝廷无门云云。檄文中还列举了金榜题名的前列一些士子名讳,如谁谁谁给李林甫递了厚礼,某某某考前去李林甫府上拜见……可谓是言之凿凿,令人瞠目。
更滑稽的是,这檄文用大部分的篇幅对萧睿的才华、品德进行了大肆的渲染,还将萧睿在益州资助贫寒士子读书的事情也曝光了出来……檄文的最后,说就连萧睿这样的天子门生、绝世才子、大德名士都要落榜,这朝廷科举还有什么公平可言?要皇上出面,给萧睿一个交代,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
萧睿倒吸一口凉气,与杜甫对视了一眼,心道自己竟然被当成了幌子和枪手。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这些落榜的士子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胆子,竟然敢不顾大唐律令,聚众闹事?
杜甫的眉头深锁,“子长,我们得赶紧去看看,不能让这些人闹起来,真要闹起来,没准会牵连到子长你呀!”
萧睿点了点头,脸上面不改色,其实心里早就是一片惊涛骇浪。
……
……
礼部衙门外的广场上,人山人海,黑压压地落榜士子们趺坐在地上,正在聆听着一个布衣青年士子的“讲话”。士子们人虽多,但却都保持着相当的自律,虽然都是随地而坐,但却没有几个人在喧哗。就因为这样,青年那激动地带着浓浓蜀中口音的声音才清晰地在场上回荡着。
萧睿站在人群外面,一眼就认出了那青年便是当初益州清心堂的士子张固。听着张固激愤而略带夸张地对于自己的美誉之辞,萧睿眉头越加的皱了起来。这张固倒还真是生了一张利口,颇有几分口才,在他极具感染力和煽动性的鼓动下,数百士子的情绪顿时激动鼓噪起来。
“请皇上为天下士子做主!”张固突然振臂呼道。
“请皇上为天下士子做主!”
“重开科考!”
“严惩贪腐!”
“为朝廷除奸!”
士子们轰然站了起来,挥舞着单薄的手臂,开始跟着青年呼喊起来。从起初的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到后来的震耳欲聋声冲九天,落榜士子的情绪开始躁动,热血上涌,手臂挥舞的频率也在逐渐地加快。而就在这个时候,萧睿清楚地看到,那张固悄然退到了一群士子的后面。
萧睿心里越来越惊讶,这种事情已经犯了朝廷的大忌讳,可是怎么却没有官兵来镇压制止?难道,官府就任凭这些落榜士子在礼部衙门外面闹腾?
人在昏头的时候,是会干蠢事的。尤其是对于这些苦读数年却因为投递无门而落榜的寒门士子而言,此刻,他们心里深藏积压的怨愤和不满已经被人有意地煽动起来,再加上年少冲动,热血一涌到脑门子上,哪里还顾得上考虑后果?
萧睿看了一眼静悄悄的礼部衙门,见衙门的大门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心里一阵焦躁,他实在是担心,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跳出来指着礼部衙门说几句煽动的话,没准这些士子就会蜂拥冲进礼部衙门……天,一旦如此,可是要酿成大祸呀!
“请皇上为天下士子做主!”士子人群的呼喊更加地密集和狂热起来。张固正举着手,晃动着自己手里的檄文,在人群后面随众呼喊着,却听旁边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张固,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煽动士子闹事,你不要命了!”
张固回头一看,大吃一惊,赶紧出了人群中向萧睿躬身一礼,“张固见过萧公子!”
萧睿强行压住心头的火气,压低声音道,“张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公子,我等寒门士子苦读诗书,为的就是金榜题名报效朝廷。可是,我们辛辛苦苦赶到长安来,却因为干谒无门就落榜名落孙山——这是什么世道?你看看那榜上前列的那些人,非富即贵,照这样下去,再让奸相李林甫把持科举,天下士子何时才有晋身之时?”张固激动地涨红了脸,手挥舞着,“所以,我等今日甘冒一死,也要为天下士子讨个公道,为萧公子你讨个公道!”
“萧公子你来看,这几个,都是来自益州的清心堂。”张固指着人群前面喊得最凶的几个士子,“我等闻知萧公子竟然也落榜,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萧睿冷笑一声,“你将我拖进这场浑水来,怕是别有用心吧。”
张固连连摆手,尴尬地说不出话来。萧睿再不理他,匆匆奔了过去,站在人群前面连摆手带呼喊,拼尽全身力气喊了个声嘶力竭,才让群情鼎沸的士子们注意到他的存在。
“诸位士子,在下萧睿。”萧睿大声吼道,“请大家听我一言。”
人群渐渐平静下来,数百名寒门落榜士子涨红着脸犹如斗败的公鸡一般,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这个英挺飘逸的少年,自己心中的偶像级人物。更重要的是,萧睿不仅是当今名满长安的名士才子,还跟他们一样,都是落榜的可怜虫,在这些人心里不免都有一些同命相连的感觉,是故才渐渐停下呼喊,按捺下狂热的情绪,听萧睿讲话。
“列位……”萧睿说得天花乱坠,但见士子却颇不以为然,那稀稀拉拉的呼喊声又次第响起,不由气急败坏地道,“你们都不要命了吗?想要找死吗?等官府派人来,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他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士子们的情绪就更加的狂热起来,“讨伐李林甫”的呼喊声变得更加猛烈。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宁死不屈,于这些走投无路的士子而言,这会儿当然是把自己当成了仗义执言“可杀不可辱”的道德英雄了。就像张固几人在事前鼓动的那样,倘若能为朝廷除奸,倘若朝廷科考能因此而公正起来,岂不是天下士子的福音?所以,心怀一个为了天下人的虚幻理想,这些寒门士子就义无反顾地聚集到了这里。
“愚蠢啊!”萧睿无力地叹息一声,这声叹息很快就淹没在汹涌的人声中。
萧睿心里苦笑,这些傻子啊,以为这么闹上一闹,朝廷科举就公平了,就能让寒门士子多了条出路来。这不是痴人说梦吗?还“讨伐奸相李林甫”?这会儿,没准李林甫根本就躲在衙门里看热闹,如果李林甫能被这么搞下去,他就不是李林甫了。
他猜得没错,此刻,李林甫正坐在礼部的衙门中,端着一杯清茶,悠闲自得地闭目养神。只是当小吏报告说萧睿到了,他才微微睁开了眼睛。后来又听说萧睿又走了,李林甫哈哈大笑起来,对身边侍奉着的一个礼部小吏说道,“你说,今日这些士子在礼部衙门闹腾得这么凶,皇上会怎么看?”
还没等小吏回答,李林甫已经哈哈大笑着拂袖而去。
不仅李林甫在看热闹,这长安城里看热闹的人多了。别看很多官僚权贵人躲在家里,但这些落榜士子的闹腾,都由家人们一点点不断报了进来。就连那大唐深宫之中,李隆基也在跟武惠妃讨论此事。当然,尽管士子们打着“为萧睿伸冤”的旗号和名义,但所有人都没有将这事往萧睿身上扯,知道此事与萧睿无关。萧睿不可能去煽动士子闹事,他要是有些什么想法,凭他现在的人脉,让玉真直接去跟皇帝求个官职就是了,何必要多此一举?
“皇上,是不是……”武惠妃皱了皱眉。她的意思是说,你是不是该让衙门去管管了,怎么好端端地跑出了一群落榜士子挑起事端来?按照大唐律法,这可是重罪。那煽动挑头之人,问斩都够格了。
但令武惠妃奇怪的是,李隆基对此竟然保持着异样的沉默。这不符皇帝的性子,武惠妃心里暗暗打起了鼓,心道这件事情怕是不简单。
一个太监跪倒在门口,“回皇上娘娘,那些士子依旧在闹腾,萧睿劝了几句,见劝不住,也就离开了,据说,他出城去了烟罗谷,估计是去拜见玉真殿下了。”
李隆基沉默半响,突然淡淡一笑,问道,“那礼部衙门中的李林甫有何动静?”
太监恭谨地道,“回皇上的话,李林甫李大人先是在衙门中喝茶,后来又带人悄悄从礼部衙门的后门走了,直接坐车回府,一路上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去任何人的府邸。”
李隆基摆了摆手,“去万年县传朕的口谕,速速去将那些士子驱散了,不要再停留在那里胡闹,告诉他们,就此散去,朕既往不咎,如若不然,定然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