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逻阁的寝宫。那一代英主、叱咤南诏风云数十年的皮逻阁,目下正静静地躺在木榻上,身上覆盖着一层白绫。几个侍女和侍卫跪在四个角落里,阁罗凤默默地站在金碧辉煌的宫室中,突然摆了摆手,“都先退下!”
阁罗凤缓缓在榻前走动着,口中喃喃自语。
“父王,都是你逼我的……不要怪我,是你逼我的……”
“父王,二十年前你收养了我,交给我武艺和骑术,让我从军历练……阁罗凤没有辜负你的期望,这十年来,我替父王你南征北战,拿下了一座座城池,攻陷了一个个乌蛮部落……”
“十年前,你就答应我,说我必将是南诏的储君。这十年来,我披肝沥胆为南诏赴汤蹈火,所为何来?就是为了南诏强大起来,让我们南诏人在吐蕃人和大唐人面前挺起腰杆来!”
“可是,你却要卸磨杀驴了。父王,其实阁罗凤并不贪图这王位——可是,可是你那几个亲生儿子都是些什么货色?他们贪图享乐沉湎女色,如果将南诏交给他们,我们父子俩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会毁于一旦了……父王,你说,你说阁罗凤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吗?!不!”
阁罗凤的声音渐渐变得愤慨和激昂起来,他冷笑了起来,“诚进那几个小子,他们是些什么东西,他们怎么能跟我争抢?哼,他们统统都是一群废物!”
“父王,交出王位吧,相信我,南诏会在我的带领下变得更加强大,南诏的子民会过上更加富足的生活。”阁罗凤突然叹息了一声,“如果你肯写下退位诏书,我就饶过诚进那几个小子,让他们终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华丽的宫室里静寂无声,只有那墙角里的案几上,一缕缕香烟幽然升起,宫室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阁罗凤默默地站在宫室里,良久良久,直至外面雨散风收。阴霾渐渐褪去,天空又变得晴朗起来,那一轮落日正遥挂在西边的天际,一点点向西坠去。
“来人,请大巫师朗姆进来!”阁罗凤断然喝道。
一个老朽不堪的南诏巫师穿着雪白的巫师袍,晃荡着身子走进宫室,向阁罗凤颔首为礼。这南诏人的大巫师朗姆,其实就是之前蒙舍诏的大巫师,蒙舍诏统一六诏之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南诏国的大巫师。朗姆静静地站在阁罗凤身前,苍老的面容上微微有一层死灰之色。
“朗姆大巫师,烦劳你将我父王唤醒过来。”阁罗凤躬身一礼。在南诏人中,大巫师的地位是超然的,是俨然的宗教领袖,是蛮人信仰在人间的代言人。即便是贵为王子,还即将接掌南诏王位,但阁罗凤还是不敢对大巫师失礼。
朗姆幽幽一叹,低低问道,“大王子,朗姆冒死相帮,希望大王子能说到做到。”
阁罗凤面色涨红起来,淡淡道,“大巫师尽管放心,只要我执掌了南诏王位,不出一年,我便会诛杀其他五诏的巫师,迫使南诏子民独尊崇信我们蒙舍诏的凤凰女神!”
诏,在西南蛮夷地区就是王国的意思。所谓六诏,就是六个小王国。这六个小王国各自有其不同的图腾信仰,相应的便有其对等的巫师体系。蒙舍诏统一六诏后成立南诏国,皮逻阁为了维护统治根基,并没有剥夺其他五诏人的图腾信仰。
朗姆笑了笑,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晶莹的玉瓶来,然后伸手去掀开了覆盖在皮逻阁身上的白绫。
“凤凰女神……”
“啊……”
大巫师朗姆和阁罗凤的惊呼声伴随着白绫的掀开而响彻在宫室之中,旋即又传出阁罗凤的怒吼和咆哮:“来人!”
一个专司负责看守皮逻阁的侍卫小头目诚惶诚恐地跪倒在阁罗凤面前,面如土色。他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床榻上被白绫覆盖着的竟然不是皮逻阁,而是宫中的一个侍从!
皮逻阁哪里去了?
阁罗凤简直就要崩溃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在这种密集的看守之下,已经被大巫师朗姆下了催眠术和下了毒的皮逻阁竟然还能被人救走!想起皮逻阁……阁罗凤心中的怒火和惶然相互交织着,拔出腰间的弯刀就砍下了侍卫头目惶恐的头颅。
“搜!”阁罗凤咆哮着,挥舞着手中沾染鲜血的弯刀。
“大王子少安毋躁,大王已经中了我的催眠术和巫毒,除了我之外,无人可解。即便是他被人救走,也是死路一条。最多再有两天,他便会一命归西。”朗姆阴沉着脸,淡淡道。
“呃。”阁罗凤闻言心下一松,握着弯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半响。
阁罗凤阴森的脸上闪烁着冷冷肃杀的光芒,他摆了摆手,“速速派人去土牢杀了诚进!传出消息去,二王子诚进谋害父王试图篡位,已经被本王子当场斩杀了。”
……
……
漫天的火光冲天而起,就在这雨后初晴的傍晚。浓浓的黑烟冒起,着火处正是皮逻阁的寝宫,太和城中的百姓惊慌地望着宫里的方向,而宫里,阁罗凤却带着几个兵曹面色阴沉的望着熊熊的大火,一群侍女和侍卫正在忙着泼水救火。
宁可皱了皱眉,恭声道,“大王子,诚进二王子竟然敢谋害大王……”
阁罗凤长叹一声,“诚进一向对王位觊觎万分,你们都是知情的。可本王子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趁父王病重,带人溜进宫中试图逼迫父王传位给他……结果,就出了这场人间惨剧!”
阁罗凤感慨着,其实他这番做作很没有必要,也很多余。这些兵曹一向视他为南诏的后继之主和中兴之主,即便是他们个别人心中稍有猜疑,但如今皮逻阁已经死去,他们也都会义无反顾的跟着他。毕竟,与阁罗凤相比,皮逻阁的那几个亲子除了会喝酒玩女人之外,基本属于废物。
宁可等人面面相觑,但旋即又躬身下去。
阁罗凤的绝对心腹,他的侍卫长刚格满身鲜血地提留着弯刀,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刚格带着满身的杀气匆匆走到阁罗凤面前,将头颅扔在地上,收起躬身道,“大王子,叛贼诚进已经伏诛!”
阁罗凤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地上那诚进的头颅,嘴角浮起一丝阴森,朗声道,“传本王的命令,诚进谋反已经被本王诛杀,如今大王归天,本王奉先王遗诏,明日一早登位!”
※※※
夜幕低垂。
唐营中,萧睿的中军大帐灯火通明。
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的皮逻阁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有生还的机会,而救他的还是大唐的钦差大人。皮逻阁疲倦地躺在木榻上,吃力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神在萧睿众人身上打量了许久许久。
一个南诏巫师模样的男子躬身告退。萧睿静静地站在帐中,也是默默地打量着皮逻阁,打量着这个历史上声名赫赫的南诏开国之主。可如今的皮逻阁,神色萎靡,头发散乱,身上胡乱的掩盖着一条毯子,哪里还有昔日纵马西南的豪情风采?
良久。
“钦差大人……萧大人吧,皮逻阁感激大人的救命之恩,只是请问南诏……那孽子已经登位了吗?”皮逻阁无力的声音在帐中久久地回荡着。
“还没有。可据说,明日一早,阁罗凤就要登位了。”萧睿淡淡道。
“他……南诏那些臣子,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弑父篡位……”皮逻阁怒眼一睁,愤愤地挥动着无力的手臂,乱发抖动,犹如那即将死去的垂暮雄狮。
“据说,二王子诚进因为进宫谋反皮逻阁殿下,已经被阁罗凤诛杀了……殿下,你那几个儿子,都已经被阁罗凤抓进土牢,而你的王妃,也被软禁在宫中——至于你手下的那些清平官,一大半不敢吭声,而那些掌握兵权的兵曹都全部投向阁罗凤……”萧睿略带嘲讽的声音响起,几乎让英雄一世的皮逻阁羞愤地背过气去。
“孽子,畜生!”他如今也就只能在萧睿的营帐中发泄着无力的怨气了。不过,皮逻阁也不是普通人,他渐渐冷静下来,梳理着自己的思路,突然眼中奇光一闪,知道自己似乎还有一线生路。
唐人怎么从守卫森严的南诏王宫中救出他的,又怎么能解开大巫师朗姆的催眠术和巫毒,皮逻阁想不清楚;但他清楚地明白,既然眼前这大唐钦差大人肯花这么大的力气从城里将他救出来,肯定不是出于怜悯,而是——
皮逻阁煞白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红光,隐隐希望的目光投射在萧睿身上。
萧睿笑了笑,上前一步,“皮逻阁殿下,你此刻是不是想进太和城去夺回你的王位?不过,依本官看来,你如果进城去纯属自寻死路——阁罗凤目前已经掌握了南诏的大权,而你,呵呵……”
“孽子!”皮逻阁咬着牙居然缓缓地坐了起来,沉声道,“萧大人,恳求萧大人帮某夺回南诏王位,只要诛杀了那孽子,南诏世世代代臣服大唐绝不敢有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