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新辰嘴上说着晚上不会再来了,可她的话到了月流殇面前又怎么会被当真?不管是威胁也好,还是利诱也罢,或者干脆是无赖的绑架,反正月流殇总有办法让她乖乖过来,和他一起坐在宫脊上看星星看月亮,顺便听他用漠然空寂的语调讲一些仿佛与他无关的故事。
今晚的月色依旧很美,月光皎洁如玉,然而,新辰却丝毫也感受不到月色带来的美好。
心里一片沉寂如水,满是苍凉的悲戚,耳边那个好听却淡漠到让人觉得心疼的嗓音,不知何时已经静止了下来,周遭只余一片安静而悲伤的气息萦绕,新辰清晰地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尖锐刺痛,正慢慢地,一点一点穿透坚固的心防,往最深最柔软之地刺进去。
双手抱膝,她安静地垂眼看着宫殿下方,向来沉静的眼底却没有焦距。月流殇躺在琉璃瓦上,沉默地仰望着星空,面容带着一片漠然沉寂的色泽。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唯有一片安静无声却压抑的气息,在周身缓缓弥漫。
天下太大,苍茫人海,每一时每一刻似乎都有不幸的人在发生着不幸的事,哪怕如今天下河清海晏,也依然挡不住诸多不幸之人的悲惨命运。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亲身面对,却实实在在又是另一番刻骨铭心的感受——人性本就如此,对于事不关己之事,事不关己之人的不幸,身份尊者或可伸出援助之手,当然也要取决于他的心情好坏,取决于他的愿意与否。
而更多的,则是伸出援手之力也没有的人,他们自身便仿佛蝼蚁一般的存在,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又如何去帮助他人?
然而,哪怕是如何冷漠之人,也很少有人能做到看着一个单纯无辜的稚子,被如此惨无人道地虐待,甚至……被摧残。
新辰不确定,此时此刻她心里突如其来的痛感,是因为对一个孩子的悲惨命运的怜悯,还是因为联想到自身相似的命运,亦或……仅仅是因为对这个人产生的,心疼?
没有精力去分辨,她也不想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分辨,面对一个孩子的悲伤与不堪回首的过往,她的挣扎,她的冷漠。她的疏离,都显得那般冷漠而自私。
所以,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思考,此时她只是觉得,自己原来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并没有被残酷的命运击倒,也并没有因为不幸而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子微转,缓缓抬眼看向那个沉默的男子,轻声道:“那个孩子……他恨他的娘亲吗?”
“……”月流殇一怔,静静望着夜空,眼底有微光流逝,沉默了须臾,嗓音有些低哑地道:“不知道,或许……只是恨她当时的行为,但是现在想来,又有什么好恨的呢?舍身救夫是为爱之深,无可厚非,这番深厚的情感不管在谁看来,都是值得敬佩的。丈夫武功高,以自己的命换得丈夫的命,可以更好地保护他们的孩子,这样理智的想法……也是一个母亲深爱孩子的表现吧?所以就更没什么可指责的。只是最后的结果……并不如她预料中那般如意罢了。”
不但不如预料中那般如意,反而是直接将自己的儿子推向了地狱深渊。
新辰安静地垂眼,一个在自己儿子和妻子眼底,如高山一般强大的父亲和丈夫,任谁看来,都是能经得起风吹雨打的,然而谁又能想到,妻子的舍身相救,却是比剧毒更猛烈的致命一击?彼时骤失爱妻的悲痛,是否比护得自己儿子的安然占据了他更多的心神?
他们爱自己的儿子,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们夫妻深爱,亦无人不知,然而归根究底,不管是他们最初的相爱,还是后来的生死同穴,却都是导致自己儿子成为悲剧的最大源头。
两个人的相爱,受伤害最多的往往是爱而不得的第三个人,而他们的相爱,受伤害最大的却是亲生的孩子——只能说,一切皆是上天的捉弄。
曾经的怨也好,恨也罢,不过是一个孩子绝望之下幼稚的寄托,若不怨不恨,他又如何给自己所受的苦难,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往事如过眼云烟,曾经刻骨铭心的恨,也随着年龄渐长而慢慢消逝,心里剩下更多的,或许只有一片释然。
月流殇慢慢坐起身,唇畔浮现一片自嘲的笑,“新辰,我突然发现我错了,我不该试图以这样愚蠢的方式来博取你的同情,继而打开你的心扉。因为,这个故事我根本讲不完……每一次回忆,对我来说,都是一次堪比凌迟的折磨,那些屈辱的曾经,就像跗骨之蛆,即便是过了一百年,也很难以平和淡然的心态去面对。”
新辰闻言一静,低声道:“你不必这么做。”
“是啊,我不必这么做。”月流殇低低叹息了一声,无尽的自嘲与悲哀尽皆隐藏在嘴角那抹微扬的弧度里,“但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样的办法,可以这么快靠近你的心呢?新辰,我们都是受过伤的人,感情对于你和我来说,都是奢求,是不是?你觉得我贪心吗?明知不可得,却偏偏想去试一试,即便遍体鳞伤,也固执地不肯认输。其实我……无非就是想知道,爱到深处,是不是真的可以为对方倾尽一切,生死亦无怨?”
“应该是的吧。”新辰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天空,“只是爱对于我来说,总觉得太过遥远,不真实,我怕受伤,没有勇气去承担希望之后的绝望——”
“新辰,如果我能保证不让你绝望,你是不是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月流殇怔怔地打断她的话,眉头轻轻锁了起来,直视着她莹白的面容,“我知道,青鸾给了你一个承诺,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嫁了人却又觉得不如意,便有休夫的权利,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