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前往京城路上的某个茶馆。
二楼靠近大堂的雅间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善工坊的管事之一,俞庆祥;他对面是一名青裳男子,比起在扬城的时候,这名年轻男子又清瘦了许多。
他们面前摆着清茶和两盘糕点,俞庆祥悠闲自在地品着茶,青年男子则垂着头,佝偻着背,双手叠放在并拢的膝上,死气沉沉地坐着。
青年男子心中疑惑:不是急着进京吗?怎么突然有闲情逸致喝茶?还是又要见谁?
他思索着,面上却不敢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只用呆滞和消极掩饰自己。
“一块醒木拍,众位客官看过来——上说盘古开天地,道德、三皇和五帝,下说古今多少事,社稷、兴亡与风雨;千古豪杰几经说,功名利禄有因果。诸位且听我逐一道来——”
堂中是一位两鬓斑白却精神烁烁的说书人,他将醒木往桌上一拍,“啪”一声,待客人们看过来,他才接着开口:“今天要讲的,是一位近日在江湖上暂露头角的人物,想必不少人早有耳闻,纵使没听说过,待我说完,诸位说不定会发现家中早已有他画出来的东西呢。
——这人就是‘有角先生’。”
青衣男子耳朵一动,知道他们坐在这里的理由了。
“有角先生是何人物?姓甚名谁?哪里人士?要想知道这人的事,就得从匠心坊说起了。”说书人继续道。
“匠心坊?”茶馆的小二是托儿,配合地在这时候问上一句:“先生,可是造出了小推车的那个匠心坊?”
“正是!”说书人兴致勃勃地道:“众位客官想必都发现了,城里不少商贩都把地摊改成了小推车,甚至街头面馆都变成了流动的,害,个中方便只有行商的最为了解了。而除了小推车,还有削皮器,面条机,马车减震仪,诸如此类,等等等等,但不少人以为‘匠心坊’只是产出这些工具的作坊,其实不然。”
说书人卖了个关子,才道:“匠心坊其实是一家制图馆。说到制图馆,诸位率先想到的定是善工坊,但善工坊的门坎又岂是咱们这类普通老百姓能迈进去的?”
俞庆祥放下杯子,青衣男子偷偷瞥他一眼,见他神色不虞,又收回视线,默默往下听。
果然,说书人接下来的一番话不仅描述了善工坊的渊源,也提到了匠心坊的由来,只不过话里话外都是在贬低善工坊、捧高匠心坊。在俞庆祥脸色越来越差的时候,说书人话锋一转,终于又说到了有角先生。
“……匠心坊做事以‘惠民’为标榜,那背后之人,定然是一位深明大义的高人。这人,就是有角先生。也有人猜,有角先生只是匠心坊的制图师罢了,幕后另有主人,但诸位可听说了不久前在扬城的灯展?这次灯展也发生了一出大事……”
说书人侃侃而谈,讲到了惊艳全场的花灯“三仙女”,又讲到了在镇压百姓冲突时发挥巨大作用的扑翼木头鸟,“……所以说,这般人物,纵使不是匠心坊的主人,也必然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惊世奇才!”
青衣男子在心里对此话大加赞同。
“先生,说了这么多,你倒是说说有角先生是什么人啊。”店小二也听入迷了,催促道。
“小兄弟莫着急,且听我慢慢说。有角先生姓甚名谁,并无确凿消息……”
“诶——”堂下立即有人喝倒彩。
说书人醒木一拍,“各位莫急,若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这位置今儿就让人!据传,有角身高八尺,面红如着酒,美须髯,容貌俨然。目射寒星,弯眉如漆,胸脯横阔,骨健筋强,一把子力气猛如虎,绘图时能同时控制八只笔……”
“笑话。”俞庆祥嗤笑一声,摇头不屑地地道:“这匠心坊造势的手段真是上不得台面,如此夸大,能有几个信的?”
话音未落,堂下正好传来一阵喝彩,刚好盖过他的尾音。俞庆祥忿忿地低声骂道:“一群蠢货。”
青衣男子没有理会他,伸长了耳朵去听说书人接下来的话:
“……又据传,有角先生打算建造一座竹寺为圣上祈福,竹子品性端正高洁,今上爱竹世人皆知,就是不知道这有角先生的竹寺是否能像他的其他作品一般惊人了……”
俞庆祥也听到了,摇头直道:“今上并不爱竹,胡编乱造,浪费时间。”
他站起身,“还以为会有什么有用的消息,结果都是无稽之谈。走吧,该赶路了。”
青衣男子却若有所思,竹寺……吗?
他慢一拍地站起来,默默地跟在俞庆祥后面,离开茶馆时,他感觉到有人看着他。
待俞庆祥等人走后,说书人也草草一拍醒木,低调离开了茶馆。
之后又是数日,善工坊大张旗鼓地发售了一件名叫“水火斗”的东西,设计制作的人自然是河边大王。
水火斗前端为铁制或者铜制的圆碗状、后端为偏长的木制手柄,是用来熨衣服的。在此之前,善工坊不曾发售过这样的生活用品,他们这一步,可以说是明着跟匠心坊叫板了。
而善工坊也没有放弃原本的定位,铁器和铜器不是普通人家能买的,所以善工坊没有售出图纸,而是以接受订单的方式,依据每户人家的要求专门订制水火斗上的图案,并卖出高价,听说在京城掀起了一阵热潮。
程锋也派人去定制了一款,但善工坊订单太多,一时半会儿交不了货,率先送到宋羊手里的只有属下绘制的粗略图纸。
尽管只是粗略的图纸,宋羊仍旧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这可是古代的熨斗啊!
而且水火斗前端的碗是用来装热水的,铁碗的底端采用双层设计,两块铁板上都有细小的孔洞,扳动底部突出的小把手,错开的孔洞移动重合在一起,碗里的热水就能一点点下渗,晕湿衣裳,然后再一扳把手,铁板复位,平整的底部自然而然就能熨平衣裳。
宋羊直呼好家伙,这是蒸汽熨斗的雏形吧!他甚至怀疑,河边大王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
经过调查,“王三可”这个名字并不是真名,但信件从一个叫“群乡县”的地方寄出,这里曾经有一家书斋很有名气,书斋老板吴赞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制图师,去年关门大吉,远游去了。
对应时间点,王三可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吴赞,吴赞离开群乡的时间也与信上的时间一致,问题就在于王三可并没有如期出现,而是半途消失了。
这反而加重了王三可就是河边大王的可能性。
因为不能用“吴赞”这个名字,而王三可这个名字又只在与匠心坊通信时用到,所以他既然要向匠心坊、向有角先生求助,必然要用类似“河边大王”这样的能与王三可产生关联的名字进行暗示。
而宋羊也确实如他所料,从名单上找到了他。
这种隔空的默契,让宋羊对河边大王越发好奇。
他们的默契还体现在了工作上。宋羊派人以说书的形式向河边大王传递信息——竹寺,也就是“等”字,而这款水火斗,手柄端都有一个“好”字。
一个“等”,一个“好”,有角先生和河边大王完成了瞒天过海的交流。
“又在看那家伙的图纸?”程锋走过来,将图纸从宋羊手里抽走,“我要吃醋了。”
他对河边大王的称呼已经从名字变成了“那家伙”。
“你已经吃醋了吧。”宋羊笑嘻嘻地道,“这种破醋你也吃,我就是觉得他说不定也是穿越的。”
“跟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不一定,不知道。”
程锋坐到宋羊身侧,手揽住宋羊的腰,将人圈进怀里。
宋羊嘟起嘴:“别醋了,我亲亲你吧。”
程锋见他光嘟嘴、不凑近,挑眉道:“不是要亲我?”
宋羊勾着他脖子往下,“那换你亲亲我吧。”
程锋笑了,低头与他亲吻。
“这样就不吃醋了吧?”宋羊问他。
如今他们都很熟悉彼此的亲吻,却对这项活动依旧乐此不疲。
“马马虎虎吧。”
“你怎么这样啊,嘴巴已经亲肿了还马马虎虎。”宋羊控诉他,往后仰身,懒懒地靠在程锋怀里。程锋低头又要亲他,宋羊却突然笑出声来。
“怎么?”程锋倒着梳了一把宋羊的头发。
“想到你在亲‘有角先生’,嘿嘿嘿......”宋羊笑得有些猥琐。
程锋自然清楚他在笑什么,稍微用力地捏住他的脸,故意凶他:“还笑?把自己杜撰成一个虎背熊腰、红面黑髯的大汉就这么高兴?”
茶馆里说书先生形容有角先生的那一段是宋羊自己想的。
“不是你说最好跟我本人的形象不一样嘛,这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无关系。绝对不会有事想到我,哈哈哈。”宋羊绝不会承认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反差越大,脱马甲时效果才越震撼。
程锋能理解这样的恶趣味,夫夫俩相视一笑,头上仿佛冒出恶魔的小角。
阳光正好,春光融融,程锋将手搭上宋羊的肚子,轻轻摩挲。
宋羊抬手覆上程锋的手背:“你有没有感觉肚肚变软了?”
程锋温柔地看着他:“嗯。”
“三个月了。”宋羊也柔和了眉眼,“好神奇。”
他的肚子里有正在生长的小生命,宋羊不像他以为的会不安,相反的,而是充满了感动和感激,他期盼着孩子的降临。程锋也怀着同样的心情,每天晚上,他们都会试着与宝宝说几句话,尽管知道孩子们听不到,他们也乐此不疲。
他们心照不宣,希望孩子不会如同他们,而是在父母的期盼和喜爱中诞生。
“是,已经三个月了。”程锋亲吻宋羊的侧脸,而后道:“我们也该启程了。”
“嗯!”
宋羊抬手指向北方。
目标——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