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眼里慈祥地笑,点点头,看向屋外,见段飞烟不在,才放心地说:“段飞烟是云水宫的人,是柳如云的女儿,但她简称自己姓段,其实本名是柳飞烟。”
也许是话说多了,姚广孝的喉咙不舒服,咳了几声。由于仆人都被支开了,没人可以服侍,胡濙见状,从床边提起一个痰盂给姚广孝。姚广孝咳了几声,竟咳出血来。胡濙被这血红的痰吓到,赶紧拿出方巾给姚广孝擦拭嘴角的血迹。胡濙心里暗想,看来姚广孝的病情不轻,真的病入膏肓。
姚广孝苦笑着:“吓到你了吧?”双手抚着自己的胸说:“真的老了,不中用了。我说了那么多,换你给我说说,刺客家族的事,金刀燃灯,姬香玉手到底怎么回事?”
胡濙先前曾给姚广孝说过百里姬香的由来,但是并未说其他家族。但这些涉及其他家族的事,胡濙不敢说。他已经背叛了自己家族,并不想将其余家族拖下水。他突然想到一事,“姚相,有个老和尚,是您的老友,想见您一面。”
姚广孝听闻这话,心里打个唐突,回想着:“老和尚,是我的老友?有这个人吗?”
他开口问胡濙:“那一位?”
胡濙恭恭敬敬回道:“了因大师。”
听到这个名字,姚广孝精神一振:“是他?前达摩院高僧!快请他进来。”但又细想:“他应该是为了那个人来的吧?”
胡濙借此机会退下,走出姚府。一个瘦小的老和尚笑眯眯的站在树荫下,正是了因大师。
了因一直在南京城里待着,胡濙从聚宝门进来便见了因大师站在街边化缘,寒暄了几句,胡濙说要去见姚广孝。了因问其是否能带句话,看姚广孝愿不愿意见,他就在姚府外等着。
了因有恩于胡濙,他一直想如何回报,此时是最好的机会,当然忙不迭说好。了因知道了姚广孝愿意见他,称幸说道:“谢谢胡兄,谢谢胡兄。”
一位如此资深高德的大师如此谦逊,令胡濙汗颜。原来真正了不起的人物,反而谦虚,半点实力的人,却总是大呼小叫。
胡濙不禁想起父亲曾说过一句话:“有德之人,总是心怀感激。失德之人,总是埋天怨地。”这句话跟现在的感触十分吻合。
了因大师小快步走进姚府,虽已百岁,但是仍旧步伐轻快。他觉得这府里的摆设十分熟悉,仔细一看才恍然大悟,这摆设竟跟少林寺达摩院很像,二进的院子,都是石墙,石凳,石桌,连那颗松树的位置都一模一样,看来姚广孝还是挂念着少林寺的生活。
走进屋内,姚广孝见了因大师进来,情不自禁的拍额称庆,竟流下泪来。了因没料到姚广孝如此激动,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大师,好久不见!时时盼着,可您老竟然没什么变化。”也许是心情激动,姚广孝本来慢慢的语速也快了起来。了因在达摩院时,姚广孝尚是青年,没想到数十年过去,姚广孝老态龙钟,了因却依旧白眉慈目,没有什么容貌的大变化,跟姚广孝记忆里一模一样。
“圆衍,还是我该叫你道衍,您病的不轻啊。”
姚广孝眉飞色舞地说:“大师,只有您还记得我叫圆衍。您怎么叫都行,圆衍我听了也高兴。”
“我来看看。”了因伸出一只手,搭在姚广孝的脉搏上,将易筋经的真气传了过去。这泊泊然、细腻如涟漪的真气一丝丝地传入姚广孝体内,他啊了一声,显见即为舒畅。
良久,了因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道衍,你不该去练御古宫的绝学,御古两仪功和少林童子功有些抵触,种下了祸根,而且你没有兼修佛法,造成武学业障侵蚀自己的身体。叹。。。。。本来你的底子好,练得又是上乘武学,不应受此重伤。你这一来,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都受损,只怕。。。。。”
“大师,我心里有数,这都是我年轻时种下的果。我控制了那么多人,给那么多人下了药,都是权力控制了我。我没得辩解,也无从怨人。”
“叹,你自己知道就好。”
“我年轻时狂妄无礼,一心想做天下第一高手,练了少林寺绝技,却不知足。跟达摩院翻脸后,破门而出,竟投入御古宫学艺。自此之后,把佛学的研究抛诸脑后。而后被权力的欲望所遮蔽,竟加入燕王府,一手打造靖难之役,光是那四年,死在靖难中的平民百姓,我姚广孝就难脱其罪。这些都是我要还的业障,我知道这是老天爷来取我的大限到了。”
了因看着姚广孝,心里实是感叹。当年在达摩院,这个小和尚圆衍习武特别勤快,他看出他的野心不小,苦口婆心再三劝说其修炼佛经。怎料,圆衍不知足,童子功稍微有点成绩就想修炼易筋经。了因跟圆衍解释过,没有相当的佛学修为浸润,他不建议其修习易筋经或洗髓经。可惜当年圆衍年轻气盛,完全听不进去。如今,圆衍已经充分理解当年了因的一番用心。
“了因大师,我时日也不多了,是否您能留在我身边,我们两谈谈佛经,聊聊过往,陪我一段。”
了因大师和蔼的笑了笑道:“自然可以,只是,佛法是实践的,不是念念佛经就有修为。你的善心,才是真正的佛法。”
“大师所言甚是。”
“除了念佛经,是不是可以行善实践一番?”
姚广孝闭上眼睛,苦笑了笑,他知道了因说的是什么。这也的确是他想做的事,那个人的确是无辜的。
“大师,您说的是傅恰是吧?”
“善哉善哉,傅恰是无辜的,他不该被关十五年,他应该重获自由。”
姚广孝默然了。
傅恰是当年建文帝的主录僧,等于是代替皇帝修行佛法,皈依佛门。傅恰是少林寺出来的和尚,勤勉好学,一心向佛,不懂武艺。永乐帝朱棣与姚广孝攻入南京城时,接到线报建文帝扮成僧侣逃出城。他二人皆怀疑傅恰知情,因此抓来严刑拷打,盘问整整六天六夜。可傅恰什么都没说不出来,直说他不知道这件事。
虽然朝廷宣告建文帝自焚而死,但是权力核心众人皆知这不是实情。永乐帝遍地寻不着建文帝的尸体,一气之下将傅恰关入大牢。
这一关就是十五年。
“我知道了,我会尽力。只是放傅恰的决定不在我手上,还是要看皇上。”
“圆衍!”了因还是用当年的法号唤他,说完迅雷不及掩耳的拍在姚广孝的脑门,这一掌轻轻柔柔,毫无劲力。“禅机已到,佛法在人世间,心有善念,便是向佛。记住!”
姚广孝点点头。
了因和姚广孝互视一眼,两人突然心意相通,会心一笑。辩经也好,念经也好,都比不上救一个人来得真挚,来得重要。
“原来,这就是佛法!”姚广孝感叹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