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性敦厚,更兼吃苦耐劳,寻常时候从来都是听人使唤,哪怕是偶然间犯了倔劲,那也不过是片刻功夫之后,也就被一两把青草、三五声呵斥招呼过来,重又是一副老实模样。
有了这天生地养、骨子里生就而来的的老实脾性,哪怕就是那用饵料、药材催拔出了猛性的斗牛,在上场激斗之前,也得由着伺候斗牛的把式先下一番功夫,这才能保准了那斗牛上场后就能猛性勃发。
俗话说地分南北、路贯东西,差不离以长江为界,这南边和北边的斗牛在上场之前的调教手段,虽说是殊途同归,但在一些个细小的手法上头,倒也有不小的区别。
像是南边斗牛场面上,差不离都是在斗牛要上场之前喂过了拌匀了老黄酒的豆面饵料,牛尾上再拴着催驾铃铛,更有一等上不得多少台面的手法,是在牛耳朵后面刺血惊牛。只等得那斗牛双眼血红,碗口大的蹄子都把硬地上蹬出来好几个大坑,这才把拦在斗牛面前的木栅栏门一开,在周遭瞧热闹的人群如雷般的吆喝声中让那两头斗牛厮拼到了一处!
而在北地斗牛的场面上,却是要把牛角上先蒙了黄布遮掩,取的就是个‘牛戴金冠、五谷丰登’的吉祥意头。牛身上披着的五色牛衣上也都绣着齐国田单和唐朝王玄策这两位用火牛阵大破敌军的人物绣像,讲究的是个‘师承久远、自有渊源’的路数。
等得把斗牛披挂整齐,伺候着斗牛的把式先就得拿着软和的桦木条子抽打着牛背,让那斗牛在各自的牛栏里跑开圆场。等得那斗牛跑暖了身子、跑热了血气,这才把一盆老早备好的醪糟渣碰到了斗牛的嘴边,让那斗牛连吃带喝地一饱口福。
眼瞅着那斗牛把一大盆醪糟渣吃了个干净,伺候着斗牛的把式再用桦木条子轻轻抽打着斗牛绕着牛栏奔跑起来。直到那斗牛边跑边开始甩弄犄角,甚至是朝着身侧伺候斗牛的把式连挤带撞。那斗牛的把式才会瞅准个机会,一把扯下了那斗牛身上披着的五彩牛衣,再用手中的桦木条子高高地挑起罩在牛角上头的黄布扬到了空中,嘴里头吆喝连连地催拔着那红了眼睛、狂性大发的斗牛直冲着斗牛场子里冲了过去!
就这么一番斗牛出场之前的规矩讲究。先考校的就是伺候斗牛的把式手里的功夫。真要是撞见个手里头功夫不地道、拿捏不好分寸的,能不能借着那斗牛跑圆场的功夫催发斗牛的猛性暂且不论,说不好那斗牛跑发了势头,先就朝着离自己最近的把式顶撞起来。
虽说是多年没见过斗牛的场面。可坐在看台上边的四九城玩家里头,倒也还有不少人记得当年斗牛时的盛况,更是把斗牛场面上的一些规矩路数如数家珍。
打眼瞧着始终都阴沉着面孔伺候斗牛的韩良品,几个在小隔间里有一副座头的四九城玩家。忍不住让手底下伺候着的佣人把桌椅移放到了小隔间门口,扭着脸朝着各自熟悉的朋友吆喝起来:“老几位,瞅见那姓韩的了没?我还说这姓韩的压根就没在四九城里露过脸。怕是伺候起玩意来也是个空子身份假把式。可瞅着他跟着斗牛跑圆场的时候,脚底下还真有几分立地生根的功架?这都跟着斗牛跑了三五圈圆场了,脚底下的步子一点都不见乱了!”
“老哥哥您说得是!我也瞧见他手里头舞弄那桦木条子的时候,差不离每一下都抽打在那斗牛身上同一个地方。甭瞅着手头上没使多大力气,可您几位瞧瞧他伺候的那头斗牛,这才跑了不到三五圈圆场的功夫,已然是撂蹄子、甩犄角。显见得是叫打急了,催发了斗性!”
“照着您二位这么说,这韩良品手里头伺候着的斗牛,倒还是真有几分赢面不是?”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几位,赶紧瞅瞅那边相有豹相爷的手艺!那桦木条子每一下都打在斗牛脊骨上头,这要是我没走眼的话......这手艺该是火正门里都丢了多少年的路数,叫见缝插针!”
“嘿哟,这可是头回听您说起这活儿的名头!趁着这会儿场面上还没斗上,您受累,给老哥儿几个仔细说道说道?”
“您几位抬举,我这儿也不拿捏着。要是有啥说错走板的地儿,您几位包涵!这我也就是还小的时候,让我爷爷领着在恭亲王府斗牛的场面上见识过几回!听那时候在恭亲王府里懂斗牛路数的老人说,这牛脊骨上的缝隙里面,有个叫七星窍的穴道,从头到尾连成一线。牛站着不动的时候踅摸不着,哪怕是拿着一尺长的芒针也扎不准地方。可只要在牛跑起来的时候,照着那七星窍的穴道一路攒着寸劲敲打下来,那牛身上的气力、猛性可就全都叫催发了,在大半个时辰里头能比寻常时节强上三分!”
“还有这么个路数?那以往四九城里可倒是真没听人提过?”
“都说了这是当年火正门里的绝活儿,自打火正门卷堂大散之后,这门手艺差不离也就绝了传!可今儿打眼这么一瞧,这相有豹相爷手里使唤的活儿,倒是真还有几分意思?”
“我的个老哥哥,您这话说两头的,倒是真把我给闹迷糊了!我都不瞒老哥哥您,就今儿起个大早的来凑这场热闹,一来是为了瞅一眼多少年都不见了的斗牛场面,这二来......我这在老火正门身上可是押了不老少!都不怕您老哥儿几个笑话,我这越是到了要分胜负输赢的节骨眼上,我这心里倒是越没着没落的......”
“嗬......这么多年下来,您还是这一搏到头的癖性?我说上回您抱着家里头的紫檀描金兽口香炉押在了秋虫会上,到了输了个底儿掉,我那弟妹可是没少在家里折腾,还把您腰子里剩下的那几个体己全都收了去?怎么着,这回您横是又打家里头抱出来了什么?”
“老哥哥,您可就真甭拿着我这儿打岔了!我这不是......洋片儿胡同里头又添了个外宅。手里头开销有点紧巴不是?这才想着索性博一把大的,要是今儿能见着利,晚上燕来楼鲁菜席面,兄弟我的......”
一众看客话赶话的琐碎絮叨之中。也不知道是韩良品率先把身边那头斗牛撩拨起了斗性,还是相有豹先让自己那头斗牛跑发了狂性,两块罩在牛角上的黄缎子布几乎同时飞上了半空!
只一见黄缎子布飞上半空的动静,老早就守在活栅栏门旁的帮闲立马吆喝一声。转悠着刚配上的新木轱辘升起了刚刚拾掇干净的铁木闸门,让出了斗牛冲往斗牛场子的通道。
沉重得犹如砸夯般的脚步声中,两头赤红着眼睛的斗牛同时顺着刚刚开启的闸门冲向了斗牛场子中央。但在这同时,斗牛场子周遭看台上刚刚响起的震天价叫嚷喝彩声。却像是被人拦腰斩断般地,猛地打了个磕巴!
单看着韩良品调教出来的那头斗牛,一身皮毛伺候得油光水滑。四只蹄子也是仔细拿着水磨沙的石头细细修正过的。踩在地上就是个元宝蹄的痕迹。浑身上下的疙瘩膘像是水银一般,随着那斗牛奔跑的步伐流畅的滚动着,笆斗大的牛头上,一对龙门角更是生得前窄后宽,怎么瞧就是一副精足血旺、力可摧山的结实模样。
可再瞧着相有豹伺候出来的那头玩意,却又全然是另外的一副模样。
皮毛上头倒也是仔细拾掇过,可要比价着韩良品调教出来的那头斗牛。怎么瞧也少了三分油光水滑的意思?
真要是拿着旁的话头来比对,那韩良品调教出来的斗牛就是一副从小锦衣玉食养大的富贵人家少爷德行,而相有豹伺候的斗牛,却是一副刚吃了三天白面馒头的穷小子做派。甭看着都穿着新衣裳走在街面上,可骨子里的味儿,任谁都瞧得出来谁是富家少爷,谁是跟班碎催!
瞧着地上踩出来的元宝蹄痕迹,倒是分辨得出来、那牛蹄子上头的水磨功夫,相有豹着实是一点都没偷懒。可架不住那头斗牛原本就还没把蹄头长老,原本该是整整齐齐的u型元宝蹄印,瞧着倒是生出来个v字模样。
再论那斗牛身上的疙瘩膘,倒是也还算有几分模样,显见得是使了上好的黄酒、黑豆面儿催着,再勤溜达着伺候出来的做派。但在活动起来的时候,却是显而易见地少了几分圆润自如,多了些生涩刚硬的味道。有那懂行市的老玩家一瞧,立马就知道这头斗牛估摸着也就是程咬金那三板斧的本事——甭瞅着当头几下子力猛势足,可只要是两头牛顶一块儿较上一碗茶功夫的劲头,差不离这头玩意就该朝后倒退着认怂!
而最叫斗牛场子周遭看台上的玩家倒抽了一口凉气的,却是那斗牛脑门子上生着的一对犄角。
要说是牛生龙门角,原本就细细分了九品,从最上品的九转螺纹摆龙门,到最下品的指天划地分阴阳,一样样都差不离该是前窄后宽的模样,只是牛角开合的宽窄、牛角尖指着的方位上有些差别罢了。
但相有豹伺候出来的这头斗牛,在脑袋上生着的那双犄角却是笔直朝着前面戳了出来,牛角尖还是个微微向下的模样。乍一眼瞧过去,这牛角生得绝不是龙门的架势,倒像是两只长歪了架子的老树杈,直冲着地皮支棱下来。
只一瞧着相有豹伺候出来的这头斗牛脑袋上生得古怪异常的牛角,那些个生生把叫好的声音憋在了嗓门里的玩家才愣怔了眨巴眼的功夫,顿时便扯开了嗓门吆喝起来:“这是.......这是个什么玩意?”
“完咯.......腰子里有几个算几个,家里头把宅子都押出去了,全都砸在了老火正门伺候的玩意上头!这回......完咯.......”
“这他妈指定就得有猫腻!我说老少爷们,这场面不对呀?!这......这哪儿就是上去斗牛的?这就是上去嘬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