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开了老花头守在库房里的那坛子十年陈的绍兴老黄酒倒进浅底子瓷盆,再朝着滚热的开水一头一温,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陈年老酒独有的芳香顿时在驿站里头弥漫开来,叫人闻着都能有些须醺然醉意。
打从集镇里头收来的鸡蛋一股脑敲开二十个,再用木筷子翻花滚浪般打匀成了一汪金黄,绕圈儿倒进了已然烫得有了三分热气的绍兴老黄酒里。也都不等那金黄颜色的鸡蛋浆儿在老黄酒里凝结成型,炒熟碾碎的黄豆面儿赶紧的趁着这档口厚厚洒了下去。等得那老黄酒差不离有了七成热的时候,再拿着长长的竹筷子搅拌均匀,稠粥般的一升老黄酒这就准备齐全。
虽说是已然开春,可口外依旧是滴水成冰的天气。挂在屋檐后边的牛羊肉捡肥美的厚厚切割下来,捎带着再拿菜窖里预备着的大白菜熬成了一锅,眼瞅着大锅里头油花滚过了三滚,荤油的香味顿时散发了出来。再配上整好熬得了的苞谷茬子粥、新烙好的葱花小油饼,当真是给个县太爷都不换的好吃食!
驿站迎客的大屋子里压着火头的大炉子中多添几块大劈柴,都不必使唤上拔火筒子,已然就能见着了蓝汪汪的火苗子窜起来半尺多高,眨巴眼的功夫,迎客的大屋子里就热得人想要扒了身上那件大袄。
打量着驿站里头小伙计们飞快地操持好了的场面,老花头禁不住微微点了点头。倒背着双手站到了驿站门前的迎客的空场上。
也都甭管是哪路商号,往来传信的伙计从来都是各家商号里踏实稳当、信得过的伙计,更还得有一副铁打的好身板,要不然压根都扛不住这一路上小一千里地人不下马的折腾。
可话也还得再说回来,哪怕是铁打的金钢、铜铸的罗汉,叫这一路小刀子般的老北风吹着,更兼得一副大胯、两条腿都得在马鞍子上磨得鲜血淋漓,乍然间遇见这温暖如春、可心顺意的驿站。那是怎么着也想要下马来歇个片刻功夫的。
搁在寻常时候,驿站管事的见着了那实在是快要熬不住这份辛苦折腾、想要在驿站里歇息片刻的传信伙计,都得尽力拦着、玩命催着那传信伙计加紧上路。要不然这累得半死的人物在这暖和地方一歇,身上那股子心气、猛性一泄,顿时就得瘫软成一滩烂泥。别说是再上马赶路,那就是空手走上几步,也都由人架着才行。
可是今天.......
上下打量着那骑在马背上摇摇欲坠朝着驿站撞来的壮棒汉子,老花头朝前迎过去几步,亮开了嗓门朝着那浑身上下都裹着厚厚的皮货、脑袋上都绑着两顶兜脸皮帽子的壮棒汉子吆喝道:“紧赶路、慢歇脚。相逢就是缘分到,瓜子不饱是人心,热水一碗见交情!也都甭管您是山南游、海北闯。上门都是客.......”
都还没等老花头把念叨了一辈子的迎客话儿念叨完。那壮棒汉子骑着的走马已然失了前蹄,嘶鸣着撞倒在老花头眼前十来步远近的硬地上,当时就瞅着那折断的马腿上白森森的骨头戳破了皮肉!
只一瞧见这走马失了前蹄的模样,老花头心里顿时一沉!
寻常人骑马的时候撞见个马失前蹄的情形,身手好些的骑手还能赶紧的甩了脚尖踏着的马镫,赶紧的顺着走马跌倒的势头跳下马来。虽说免不得要在地上打个滚儿卸去马失前蹄时候的那股邪乎劲儿,浑身上下也都得沾上些沙土灰尘,可多少还能不落个伤筋动骨的下场。
但这些个往来传信的商户伙计,在马身上早已经叫颠得筋骨酥软,更兼得叫小北风把身子骨冻得硬邦邦失了灵活。一旦撞见马失前蹄,那骑在马上的商户伙计多半就得像是石头似的随着栽倒的走马一脑袋杵在地上。朝着好了说。闹不好都得叫沉甸甸的马身子压断个胳膊腿儿,奔着坏了论,生生摔个脑浆迸裂也不是一个两个......
也都不光是老花头叫那失了前蹄的走马惊得心头发悸,驿站门前好几个略有些见识的小伙计也都纷纷惊叫起来:“哎呀.......”
“快跳.......”
“加小心........”
一片混乱的惊声叫嚷之中,那骑在了马上的壮棒汉子却是斜欠着身子,用皮货包裹起来的两只巴掌重重在马脖子上一拍,借着这双掌一拍的寸劲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整个人直挺挺地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子,却是轻飘飘地落到了大张着嘴巴的老花头面前。
只看着那从马上跳下来的壮棒汉子露的这手活儿,大张着嘴巴的老花头心中又是一紧!
搁在口外驼道上行走的各家商户里边,差不离都能有几个身上带着点功夫的人物跟着。一来是在撞见盗匪劫掠的时候能给那些个雇来的保镖达官爷搭把手、帮个忙,二来也是为了应付这些个传信之类的急活儿时,能有个孤身自保的本事。
可哪怕就是晋商、徽商、浙商里头数一数二的大商队走口外驼道做买卖,商队里那些个身上带着功夫的人物也都没眼前这壮棒汉子身手利落?
难不成,是晋商里边的哪家大商户,又花重金聘请了高手往来传信不成?
不由自主地再朝着那倒卧在地的走马脖子上挂着的马铃看了几眼,老花头这才朝着那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的壮棒汉子抱拳说道:“这位朋友,您是........晋字号里的掌柜?”
直眉瞪眼地盯着老花头,那壮棒汉子像是没听见老花头的问话一般,老半天方才暗哑着嗓门朝老花头低声喝道:“酒......”
只是微一愣怔。老花头顿时朝着那戳在自己面前的壮棒汉子比划了个大拇哥,这才扭头朝着驿站门前几个伙计开口叫道:“还傻愣着干啥?横是都没了点儿规矩不是?备得的玩意麻溜儿送过来.......”
耳听着老花头的吆喝声,几个在驿站门前看傻了眼的伙计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纷纷扭头冲回了驿站之中。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之后,一个小伙计已然高高举着个硕大的、两头敞口的大葫芦,三步并作两步地凑到了老花头的身边。
双手接过了小伙计递过来的大葫芦,老花头先是把那大葫芦举过了头顶,再把个葫芦嘴儿对准了眼前那壮棒汉子的面门。这才和声朝着那壮棒汉子说道:“这位掌柜的,虽说您是晋字号里的人物,可就凭着您伺候差事的这份心思,都能值当了我老花头伺候您一回!这酒是照着方子刚烫好了的,您受用着?(注1)”
僵硬着胳膊,那直愣愣戳在老花头面前的壮棒汉子很有些费力地扒拉下了脑袋上绑着的两顶兜脸皮帽子,用力张开了干裂渗血的嘴唇,把嘴凑向了老花头高举过头的大葫芦。
麻利地一伸手,站在老花头身边的小伙计轻轻摘下了葫芦嘴儿上头塞着的玉米芯堵头。拌匀了鸡蛋、豆面的、深褐色的老黄酒顿时不徐不疾地从葫芦嘴儿里喷涌而出,恰好落到了那壮棒汉子努力张开的嘴巴里。
支棱着脖子,那壮棒汉子微微闭着眼睛。大口地吞咽着烫热的老黄酒。才不过几口热酒下肚。原本蜡黄的脸上便见着了几丝红晕。等着把那整整一升老黄酒喝了个干净,那壮棒汉子微微闭着的眼睛猛地一睁,眼神中已然不见了方才那疲惫欲死的神气。
将手中空荡荡的大葫芦交给了侯在身边的小伙计,老花头再朝着戳在自己面前的那壮棒汉子一抱拳,和声朝着那已然恢复了少许气力的壮棒汉子说道:“这位掌柜的,天大的事儿也不差了眼面前这一半会儿的功夫。我这驿站里头还算是有间暖和屋子、有口热乎饭菜。您进去坐着歇歇脚?”
抬眼瞧了瞧老花头身后敞开的大门的驿站屋子,那壮棒汉子却是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哑着嗓门朝老花头说道:“没那功夫了!话说头里,我压根就不是你们这些个商户里头的人物,这匹马也是我打前面那家晋商的驿站里强讨来的!眼面前我有急事。你给我再备上匹好脚力就成!这份人情,日后我腾出手来。自然要给你个说道!”
耳听着那壮棒汉子沙哑的话语声,老花头只是略一愣怔,再上下打量了几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壮棒汉子,猛地回身朝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小伙计喝道:“去把那两匹备好的走马给这位爷牵来!马身上备齐了酒、水葫芦,干粮咸肉,能挡风护住胸、腿的皮兜子,也捡好的给这位爷备齐全了!”
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侯在老花头身边的小伙计一边转身照着老花头的吩咐去牵那两匹老早备好的走马,一边却是很有些疑惑地频频回头看着老花头与那壮棒汉子,满肚子里全都是说不出来的纳闷。
而站在那壮棒汉子面前的老花头却是好整以暇地朝着那壮棒汉子拱了拱手,再打从自己怀里摸出来个已然叫把玩得油光水滑的小葫芦,双手递到了那壮棒汉子的面前:“这位爷,我这儿还有几丸诸葛行军丹,正经是打四九城里同仁堂求来的老药,行脚走远路时候倒是还能用得着。这位爷,您赏脸收着?”
眼睛里精光一闪,那壮棒汉子倒也真没客气,身手便将老花头送到了自己面前的小葫芦收到了怀中,这才朝着老花头比划出了三根手指头,闷着嗓门没头没脑地低声喝道:“事不过三!”
也都不等老花头再说些什么,那壮棒汉子大步走到了驿站小伙计牵过来的两匹走马前,敏捷地跳上了马背,双腿狠狠地一夹马肚子,等得那走马吃疼狂奔出去足有一里地的功夫,那壮棒汉子已然重新绑好了脑袋上那两顶兜脸皮帽子,催马箭一般地顺着大路疾驰而去。
打量着大路上扬起的一溜儿烟尘,替那壮棒汉子牵马的小伙计终于忍不住心头疑惑,凑到了同样眯着眼睛打量着那壮棒汉子背影的老花头身边低声说道:“管事的,您今儿.......这倒是唱的哪一出啊?”
重新倒背了双手,老花头扭头朝着驿站大门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口中却是漫不经心般地低声说道:“这位主儿是咱们惹不起的人物,能结一份善缘,已经是咱们的运气了!把场面收拾收拾,这就叫大家伙掌灯吃饭吧!”
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老花头身后,小伙计却是不依不饶般地继续问道:“管事的,您说这人咱们惹不起?您倒是打哪儿瞧出来的?”
抬腿迈过了高高的门槛,老花头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打哪儿瞧出来的?这人鞋底子上全是红砂土,显见得就是打从红石山一路不停地奔到了咱们这儿!红石山到这儿少说四百多里地,快马也得走两天两夜!寻常人两天两夜不合眼,哪儿还能有那么灵醒的身手?再说了........他骑废了的那匹马是打晋商驿站踅摸来的,那家晋商的驿站里面可是有小三十号伙计,哪儿就能那么轻易的叫外路人弄走了一匹上好的走马?”
“那照着您这么说.......这人的来路.......”
“甭管是什么来路,这样的人物能不得罪就别得罪!豁出去了这两匹走马、一点零碎换个江湖场面上的交情,日后就算是用不上,咱们可也亏不到哪儿去!这要是万一用上了.......”
“管事的,这打您身上还真就是能瞧出来那句话——姜是老的辣!”
“辣?嘿嘿嘿嘿.......就我这把岁数,哪儿还辣得起来?左不过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眼前多交个朋友,求着日后能多了条路吧!外边那匹走马虽说是废了,可也不能就这么叫咱们给送去了汤锅!吃过了晚饭,叫人套车把这走马给晋商那家驿站送去,就说是有人把这走马扔到了咱们驿站左近,叫咱们瞧见了才给他们送去的!”
“管事的您放心,这事儿交我了!不过管事的,您说这位人物玩了命的换马朝着四九城奔命,这能是有啥事啊?”
“瞅着那位人物身上是带着家什,眼睛里也藏着几分杀气.......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四九城左近就该有人见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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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追溯到明朝时期,往来传递紧急消息的官方驿卒和大型商号的传信伙计,在遇见驿站时都有手不沾杯、脚不过门的规矩,防止驿卒贪图舒适在驿站中休息、误了传信。即使是喝一升老黄酒补充体力,也都是由驿站管事在驿馆门外,喂到站着等候换马的驿卒口中,所以古时驿卒也有个别称,叫——吃仰脖子饭的,缘由就是从这很有些古怪的喂食习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