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朝着站在后院门口的两个菊社伙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石川横二便像是一尊泥雕木塑的跪像一般,僵直着身子跪在了石川上野的门前,大气都不敢喘地微微闭上了眼睛.......
跟随在石川上野身边多年,石川横二对石川上野的一些习惯已经了若指掌。尤其是对石川上野在沉思时不喜欢被人打扰的习惯,更是记得刻骨铭心——上一个无意中打扰了石川上野沉思的家伙临死前的惨叫,足以让任何一个听过那声音的人从骨头里觉得发冷!
同样的,作为一个几乎偏执地追求完美、容不得任何一点瑕疵在自己身边出现的人,石川上野也从来都不喜欢自己安排好的计划有丁点的差错!
可是今天.......
接二连三的意外情况,到底会让石川上野做出怎样的决断呢?
又有谁会因为石川上野那泄愤一般的决断而倒霉?!
不知不觉之间,跪在石川上野门前的石川横二额头上已然是冷汗潺潺.......
而在拉门内侧,同样跪坐在地板上的石川上野,却是一副老僧入定般的沉思模样。
能擒住了黑猫、运刀如飞地剁下了一截猫爪尖而不伤皮肉,这已然是在调教玩意与使唤刀剑上头很有些门道的人物才能办成的事儿。搁在石川上野仔细数算下来,整个日本国里能有这份能耐的主儿,十个手指头也差不了就数算了过来,一个个也全都是隐身山野、轻易不出手的强悍人物。真要是两厢比价起来。石川上野自问还真不是那些人物的对手!
而在那截猫爪子旁边,一颗蚕豆大小的铁弹丸瞧上去压根也都算不得起眼,拿在手里头掂量之后,差不离也就是个练家子常用的飞蝗石一般的分量。
可要是仔细拿在眼前一瞧,那铁弹丸上却是仔仔细细用利刃刻出来了水波浪一般的纹路,打在人身上之后就是个破皮伤骨、两不耽误的下场。更兼得那水波浪一般的纹路里头,隐隐约约还嵌着些灰黑颜色的玩意,凑在鼻端微微一闻。居然就有一股腥味扑鼻而来,当时便能叫人觉着脑子发闷!
要说在寻常刀剑、暗器上喂毒的路数,石川上野自问并不少见。就像是日本忍者常用的手里剑之类的玩意,多半也都在锋刃上喂上了些阴狠的毒物,端的叫个见血封喉、破皮伤命。可像是在铁弹丸这样的钝器上喂毒......
这又算是哪路的法门?
再瞧瞧搁在锦盒中的那两个不大的小瓶子,石川上野拧着眉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方才恍然大悟地睁开了眼睛。猛地站起身子走到了屋内的矮桌旁,抓过了一支狼毫笔,在矮桌上早已经铺好的宣纸上描绘起来。
差不离画了有足足一壶茶的功夫,石川上野随手把开叉干枯的狼毫笔扔到了一旁,很是满意地看着自己刚在宣纸上画出来的图案,呓语般地朝着门外叫道:“来人,去把这幅画贴到菊社门口!”
飞快地答应了一声。石川横二忙不迭地轻轻拽开了拉门,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屋子里,重又跪在地板上,双手将石川上野刚画出来的那副图画捧到了手中。
偷眼看着石川上野在宣纸上画出来的一株垂柳、半座残桥,灵猫拜月、水畔案桌,尽管石川横二压根都没明白这图画是什么意思,却也还是飞快地退出了石川上野的屋子,片刻也都不敢耽搁地将那不伦不类的字画贴到了菊社门口。
四九城里各路的铺面,搁在自家门前贴告示、招贴,从来都有规矩讲究。有新货进来用红纸、黑墨写告示。恭楷写出来巴掌大的字儿,告示前面还得有伙计戳着跟往来的主顾说道、解释,三言两语、殷勤接引之后,自然是能求个客如云来的场面。
清存货用黄纸、白垩悬招贴,寥寥几笔写明白那些货品今儿清仓,捎带手的还得写清楚了价目数额,讲究些的还得把招贴的牌儿斜挂(注1)。有进来照应买卖的主顾走到跟前也不多言声,只是和颜悦色稳着嗓门问一句——您挑点儿啥?
待得主顾抬手一指那降价清仓的存货。掌柜的自然是麻溜儿把货品隔着柜台递了过去,另一只手顺势接过了主顾早已经备得了的几个零钱,也不数算、清点,抬手就扔进身后的钱匣子里边。这才朝着急匆匆就要转身离去的主顾一拱手,压着嗓门添一句——您脚下慢点儿!
搁在四九城中归了包堆儿数算一回,也就是全聚德的挂炉烤鸭添了一味打从皇宫大内里淘换出来的黄酱之后,用过一回金漆纸底儿、朱砂墨字儿的告示,捎带着还用了俩伙计戳在告示前边跟往来主顾说道言语。除此之外,四九城中再也没听说过有名有姓的字号破过这挂告示、招贴的规矩。
眼瞅着菊社门前骤然间多出来了一张白宣纸招贴,不少就在菊社左近的铺面门前招揽客人的伙计全都瞪圆了眼睛,一个个看着那一个大字没有、却画着些柳树断桥图案的招贴,嘴里头情不自禁地嘀咕起来:“嘿.......这算是哪一出啊?”
“是猜灯谜的路数,叫人来猜画谜?那这也该写明白了这画谜谜底是打一个什么物件不是?”
“买卖行里用白纸做招贴?这倒是哪儿的规矩?”
“您这话说的......可着四九城里数算起来,谁不知道菊社后边戳着的是日本人?这日本人办事,哪儿还有什么规矩?”
“您这话说得是!不吭不哈、没凭没据的就占了咱们关外那么大片地盘,捎带手的还杀得咱们中国的小老百姓人头滚滚.......日本人,没规矩!”
嘴里头低声议论。彼此间挤眉弄眼,菊社左近一些商铺的迎客伙计这番做派,反倒是引得不少打从菊社门前路过的行人驻足看着那副白宣纸的招贴画儿,嘴里头嘀咕议论得也更是不着四六,荤素齐来。
傻愣愣地戳在了那副白宣纸的招贴画儿下边,石川横二耳中听着的全都是些个闲言碎语般的议论声音,眼睛里瞧着的也都是四九城里爷们的指指点点,才站了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石川横二后脊梁上已然见了汗水——就这么傻呵呵的戳招贴画儿底下叫人指点议论,这再要有人扔过来个海棠核儿、点心渣儿,那跟在万牲园里叫人看着戏耍的猴儿能有啥两样?
蓦然之间,石川横二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怒气!
眼前的这些中国人不过是奴隶一般的存在,凭什么可以用这样轻佻的眼神来看着他们的主人?
伟大的关东军已经占领了东北四省,也许用不了多久,北平城也将在帝*旗下表现出应有的臣服与逢迎!而在这一些即将实现的时候。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中国人还可以洋洋自得的、用看动物一般的眼光看着他们未来的主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石川横二的右手只朝着自己的腰侧摸了过去。但在巴掌抓了个空之后,石川横二这才骤然想起,自己的腰侧并没有佩戴着那把武士刀........
或许是被石川横二那骤然而来的抓挠动作逗引,不少远远看着那副白宣纸招贴画儿的四九城爷们忍俊不禁,纷纷指点着站在招贴画儿下的石川横二打趣笑闹起来:“我说诸位老少爷们,您诸位瞧着那招贴画儿下头戳着的.......是个猴儿不是?”
“哟......您打哪儿瞧出来那是个猴儿来着?”
“这冷不丁的伸着爪子四处抓挠痒痒的。那不是猴儿,还能是个什么?”
“还真是!这菊社的买卖,我瞅着可是越做越不明白了?您诸位瞧着那招贴画儿上头画的都是什么呀?柳树、残桥,还有一张案子,旁边蹲着个.......那是黄大仙不是?这菊社自打从换了掌柜的之后不做零售的买卖,改行批发黄大仙儿?”
“嘿哟.......这胆儿可真肥!估摸着人家不光是卖黄大仙儿,还能卖一全乎路数的五通神?”
乱纷纷的笑闹叫嚷声中,还没等面红耳赤,几乎就要恼羞成怒的石川横二再有动作,也都不知道打哪儿飞过来一枚铁弹丸。稳稳当当地砸进了招贴画儿上那只有鸡蛋大小的月亮图案中!
叫铁弹丸砸进墙皮的响动吓得一缩脖子,石川横二下意识地扭头朝着招贴画儿上一看,顿时便伸手从墙皮里头抠出来了那颗铁弹丸,连带着把招贴画也从墙上小心翼翼揭了下来,抱在怀里扭头撞进了菊社铺面当中.......
脚底下片刻不停,石川横二一路疾奔着冲到了石川上野住着的屋子外边,这才缓下了脚步,一边跪在了拉门旁边。一边压着嗓门朝屋子里边低叫道:“阁下,外面有人在您画出来的图画上打了一颗铁弹丸,我.......”
很有些懒洋洋地,石川上野的声音幽幽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看来对方也在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们啊.......横二。去叫人准备一下,今晚我要亲自去接回我的鬼坊!”
ps:
注1:老北平人做买卖,都讲究个给人留体面的路数。把低价清仓的招牌斜挂,引得往来看那招牌的路人驻足,恰巧可以帮着掩饰真正囊中羞涩、站在招牌前盘算价钱的主顾不得不捡这便宜的场面。而在主顾备好了零钱购买货物时,一来招贴牌上已经写明了价钱、不必再行讲价,二来也是为了缩短令人窘迫的交易过程,大部分老北平的商铺掌柜都不会去当面数算主顾付出的零钱,同样是给人留些体面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