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实在不忍李纯婚前一人枯过。心疼,怜惜和愧疚发作,皇帝为李纯办了一场晚宴。
受邀的,均是明日参加婚礼的贵宾,其中尤以年轻公子为主体。另还请了几个说话直接又豪爽的武将来活跃气氛。
李纯的坐席被安排在了皇帝下手。
皇帝一连与他碰了好几杯,一肚子话想说却又每每欲言又止。
“朕喝完这杯还有些公务。这宴上有几个是你往日说得上话的,你们多喝几杯。好好乐呵一番。说话喝酒或是玩乐你们自己看着办,不用有拘束。有什么需要的,你自己招呼和吩咐下去吧。朕去御书房。你这边散了后,你去找朕一趟。”
李纯应了一声。
皇帝临走,还抬手向李纯示意了献舞的一众舞姬,轻声到:
“若有看得上眼,有兴趣今晚想要练兵的,你去与外边赵公公打个招呼,直接将人带走便是。”
练兵?
李纯刚反应过来,皇帝已拍了拍他肩,不等他回绝直接离开了……
皇帝一走,气氛顿时活络。
大门一关,更是肆无忌惮。
酒过三巡,一个个话多了不少。
一群家伙,不知是因着为李纯大婚兴奋的缘故,还是美酒佳人的催化,话题渐渐开始跑偏。
先从明日李纯大婚种种开始说到了闹洞房之事,随即又聊到了洞房花烛事,接着渐渐开始说到了女人们,床笫,战绩……
李纯很快便觉出来了,这场宴中的某些人应该是得了皇帝的授意。难怪了,这堆人里还混进了几个纨绔,这是变着法子给自己指点呢。
原来不仅仅是场宴,还是一场隐晦的课程。
看他们一个个都借着酒劲无私教导,传授各自英勇善战的技艺和经验,李纯还是努力吸收了各位前辈的真知灼见。
毕竟,技多不压身,是吧?……
喝了几轮,酒多的众人开始夸大其词,胡吹神侃。
李纯却越发清醒了。
兴奋的。
他一直在倒数,再有几个时辰,便有人陪他一起走前路,他再不孤单了。他也终于有家人,有要守护的人和物了。
当然,惦记了太久的肉终于可以开动了,想想都激动。
前路有了目标,人生有了奔头,他一颗心早就按捺不住了。
他起身先退了。
他去了御书房。
到的时候,皇帝正摩挲着他精心养护的那盆竹叶兰。御书房只皇帝一人,连于公公也被他遣了出去。
李纯微微敛下了眸光。
这盆竹叶兰,是早年皇帝和母亲一起养的。人生都几遭变故,何况是花?二十多年下来,这花自然不是最早的那几株,但却都是皇帝亲手从那几株侧芽和顶芽上分枝下来,繁衍存活至今的……
他甚至每日都会亲手给这几株花擦灰浇水。
很多时候,李纯看他的珍惜模样,都觉他是个用情至深的。可每每看他冷酷对待身边人时,又觉得那都是错觉……
“精心养护的心爱之物,终于要开枝散叶,开花结果,这是养护人最大的欣慰了。将来下去见她时,也不至于无地自容。”他幽幽开口,言语里流『露』喜悦。
皇帝转身,面对李纯。
“恭喜你了。朕很欣慰。你的婚事朕挂念了多年,终于可以放心了。你知道的,朕希望你开心。朕是真的心疼你,喜欢你,你是朕最疼爱的……”
皇帝声音微颤,李纯却忍不住打断。
“多谢皇上。”
皇帝有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却又瞬间平复。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找您喝几杯。”
“嗯。”
“人生,就那么几桩重要的事。你我的确应该单独喝几杯。”
两人面对面坐下。
李纯满杯。
“谢您。谢您为我做的一切。”
“无需言谢。”
皇帝一口闷了。“是朕……不,是我,我要谢你。谢你给我机会弥补。我且问你,你高兴吗?”
“高兴。”
“那就好。我欠了你娘太多。年轻的时候,我向她承诺过,要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可我没做到。我承诺要和她相濡以沫,白头到老,也没做到。后来,我连她的人都没能守住。你娘,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对你,我一样愧疚。我可以养你,守你,护你,帮你,却没法认你。我从不敢对你刨根问底,因为我怕我追究得来的结果是你怨我恨我。尤其是,常常我对你示好,想要给你什么时,你都会拒绝,这让我总觉得有力气没地方使,让我越发心疼和愧疚,越发觉得对不起你娘。
所以南巡的时候,当你主动提出这个那个,虽然我知道你是在利用我的愧疚,可我也很高兴。特别高兴。终于有我能为你做的了。你终于向我有所要求了。所以我谢你给我机会来弥补。我很愿意。”
皇帝亲手给李纯倒满酒,先干为敬。
“还有,朕要谢你。谢你这些年毫无怨言为我做的一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高处不胜寒,好在有你,让我可以信任,让我没有那么孤单,让我偶尔可以像这一刻,说些心里话……我敬你。”
皇帝又干了一杯。
他喝多了。
却又很清醒。
皇帝早有准备,他拿出了一道圣旨推到李纯跟前。
但却是张空空如也的圣旨。
“朕一直在想,该送你什么大婚礼物。银票?宝物?都太俗气。这些东西,只要你跟着朕,都会有的。对你压根没有意义。
成婚后,才是真的成人。以后你的包袱将越来越大,朕想给你些保障。就如皇子们一样,个个想要朕给他们封王,成了王爷,至少能保他们和子嗣荣华富贵一辈子。
朕很希望能做到公平,朕很想给你封王,封亲王,让你认祖归宗,让你的子嗣回到皇室。哪怕是异姓王。朕想保护你这一脉,保护你娘家血脉。保你们世世代代可以地位尊崇,衣食无忧。
可眼下,却有些难度,毕竟大周史上的异姓王……”
“臣明白。臣不需要。”
李纯有些无语。
他很清楚,皇帝这话只是说的好听。他手里有兵权,他掌了亲卫,他不比其他皇子差,他若真享有王位,那日夜不安的就是皇帝他自己了。再大的信任也抗不过皇帝自己的疑心。
他甚至不确定皇帝是不是在试探。
但他知道,他若敢应,那么距离皇帝和众皇子收拾他也就不远了。他不是怕,而是那些不是他要的。
所以,没必要!
李纯有自知之明。
而且他也看出皇帝意图了。
这是既要卖他一个人情,还想防着他,此外还在小心翼翼敲打他。皇帝大概是怕他成婚后,重心偏移,恐有不会如此刻这般为其放心且随心所用的可能。
所以,大概这还有绑牢他的一层意思。
“你别急,朕话未说完。朕打算给你个爵位。世袭罔替。”
皇帝见李纯的表情微沉。
他心下不由暗骂,这个儿子才是最聪明的,看透了他的想法,但愿也看懂了他的真心。
“别那个表情,朕说的是真心话!朕最大的考量还是出自保护你。爵位,你可以想想,公也好,候也好。只要大周不倒,便可保你这一脉平安且富贵。你意下如何?当然,此刻还缺了个契机,但这不难。朕可以给你筹谋,送你一个功勋。
待你决定好之后,拿着这圣旨来找朕,朕给你安排再去一趟西南。等你再回时,朕顺理成章给你爵位。”
西南并无战事。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战事,可以制造战事。山高水远,距离可以让故事飞扬起来,煽动可以让故事精彩起来,悠悠众口更是可以美化他的功勋……
可李纯想要的,却没有那么复杂。
皇帝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他之所以为皇帝做事,只是在报恩,还其养育之恩。终有一日,他会离开……
但李纯不能将要的说出来。
至今依旧不能。
他但凡敢说,他将来要去荆溪,他要去成为程家家主,他要带着家人好好生活,那么,对皇帝来说无疑成了背叛。
皇帝绝不会容忍和姑息,她和程家作为罪魁祸首,势必要承受最沉重的报复……那么结局,大概会和她的前世一样……
李纯斟酌着,慢慢开口。
他手指那竹叶兰。
“它之所以能存活下来,不是它强悍,而是你。是你给了它遮挡,给了它料理。你以为你给它搭了支架,放足了养料它便能无忧继续成长了?不,没有你在,狂风暴雨到来时,不管你曾给它的支持有多少,它都经受不住。
别说是繁衍,别说开枝散叶开花结果,它连存活都不能!你喜欢竹叶兰,你对竹叶兰有感情,可这里的下一任主人呢?
答案一定是不!因为不是它不够强韧,也不是它不讨人喜欢,而是这里的下一任主人不允许它还鸠占鹊巢!”
李纯看着皇帝面『色』渐渐变幻。
“更何况这花霸占了你太久的宠爱,早就叫人虎视眈眈并深恶痛绝了。你以为,一旦没有你,这花还会有好结果?”
皇帝幽幽一叹,李纯说的有道理。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一朝君子一朝臣。这会儿我有您的信任,有您的宠爱,手里还有兵权,所以人人都会来夸我赞我恭维我拉拢我。但我得罪了太多人,将来一旦没有您的保护,不管你给我亲王异姓王还是什么爵位,都保不住我。”
李纯一脸严肃凑近的皇帝。
“其实你也明白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我与您亲近,这本身就是‘罪孽’。我娘的长乐候家是显贵吧?还不是一样?说没就没了。有我娘前车之鉴,我还会在乎区区爵位?”
李纯将那圣旨直接推回了皇帝跟前。
皇帝被刺痛了。
李纯拿捏到他了,长乐候家的事,可不正是他和她悲剧收尾的罪魁祸首?
“你想要什么?朕知道你有想法,你说出来。”
“既然您口口声声最大的心愿是要我这一脉平安延续,最大的考量是出自于保护我。那么我要的您一定会答应。因为我只要一样:要活着。我和我身边的人,都能好好活着。”
李纯补了一句:“我绝不能步我娘后尘。”
他转头看向那竹叶兰,想要那株花草永远枝繁叶茂最好的办法就是:
下一任主人想要霸占这间御书房前,必须答应保下这株花。而在尚不确认下一任皇帝人选之时,办法只有一个。……
他定定看着皇帝。
大婚的礼物,他只要这样,一枚护身符。
他知道,他一定能求到……
三月初二的程紫玉比李纯忙多了。
她一大早就去太后那里磕头了。
当时李纯也在,由于按规矩,婚前两人不能见面,于是一大群人护着她与李纯错开,绕了一大圈子。
后妃们见她都很热络,由于不能参宴,便各自提前都送上了礼。尤其那得了太后抬举的几嫔和与她同为半个老乡的石,田两位,均出手大方。
王玥大腹便便,还特意走了一趟送了份礼过来。
程紫玉许久未见王玥,此刻的她精神虽稍好了些,可气『色』依旧糟糕。
奉旨来给程紫玉请平安脉的御医顺便给王玥把了脉,只叮嘱她万事小心,稍有不舒服,定要立即宣御医……
王玥只象征『性』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她人走后,御医直言,这一胎还是不容乐观……
太后冷嗤了一声。
“那便尽人事!老四自己要作,谁又能强求。这个王玥,就看她自己的命数了。”
另一边,御医对程紫玉的调养状况还算满意。
说补『药』可以暂时停一停。
御医建议,再养一养,受孕的事,倒是可以再等一等。再过个一年半载,生产能更顺利些。
太后点头算是应下了。
“的确,你年纪小,先不急着有身孕。你们小两口先过一段时间的逍遥日子也有益于感情。”
程紫玉脸红,可太后没拿她当外人,又让她当面试起了嫁衣。
凤冠霞帔都是太后准备的。
这已经改了三次了。
只着了中衣的她实在禁不住太后的上下打量,红霞烧面。
“不错,效果显着。哀家这给你几个月的进补,总算没有白费苦功。”
先前不觉得,这会儿天气暖和起来后,效果顿时立竿见影。
“瞧瞧,哀家也算是对得起李纯了。”
铜镜中人姿容出『色』,体态更是丰盈有度,若说南巡时,她还只是花季少女之姿,此刻,便是含苞只等采撷的待放娇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