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这一次,来传话的是铁英,熟面孔相见,多少消去一些紧张,至少,从表面上看,夏芩还是从容镇定的。
出门迎接的定逸却是一愣,但随即便温和有礼地把来人请入客室,吩咐夏芩上茶。
其他的人被屏蔽在外,现场只有定逸、夏芩和铁英三人,定逸谦谨道:“尊差辛苦,不知县老爷传小徒究竟因为何事,可是小徒无意中有所冒犯?小徒不经事,还请尊差告知实情,以免老尼忧心挂念。”
铁英略一踌躇:“大老爷的事不经允许我等实在不敢随便乱说,不过师太放心,大老爷贤明,只是过去问个话而已,不会有事。”
定逸这才略略释然,转头看向夏芩:“这几日寺中有事,为师不便离开,就叫慧静陪你去吧?”
夏芩想象了一下她和慧静共处一室却两相无言的情景,不禁头皮一阵发麻,连忙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又不是第一次,且寺中的事还需要两位师妹帮衬,就不劳烦她们了。何况这位官差大哥我也认识,师傅就放心好了。”
定逸眉心微微一动,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淡淡道:“也罢,凡事自己当心。”
夏芩点了点头,回房简单地收拾了两件衣服些许碎银便背起画卷同铁英一起上路了。
秋叶初红,黄花映目,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画中君飘然跟随在她的身旁,温然含笑,吟景授诗,颇不寂寞。
铁英看着这姑娘都被提溜进衙门了还一副“我在秋游”的样子,不禁替她深感忧愁,敲打道:“我说妹子,你可真够想得开的啊,这平常人谁会三天两头进衙门的呀,你怎么总有本事把麻烦惹上身呐?”
夏芩凝眉一想:可不就是?
难道久而久之,自己不但成了一个吸引鬼的体质,还成了一个吸引麻烦的体质?
不不不!一定是她摔的姿势不对,这才把一件简单明了的功德摔成了后续缠绵的麻烦。
于是她道:“你不是说,我不过是被传去问个话,没必要担心么?”
铁英恨铁不成钢:“你呀你,你可知道你惹上什么人家了?谢家,听说过吗,当地豪绅,兄弟四房,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等闲连官府都要让几分。
谢家有个女儿,家里当眼珠子似的宝贝,舍不得她出嫁,便给她招了一名女婿。女婿也争气,没几年,便挣下一份令人艳羡的家业。正当一家人过得红红火火,谢家女儿也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的时候,谢氏家却遭遇了大火,女婿黄文义便在这场火灾丧命了。
葬了黄文义没几个月,一家人还没有从悲痛中回过魂来,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外乡人,招呼都不打就要掘黄文义的墓,说里面葬的是他们自己家的人。
这可是掘人家的墓啊,搁以前,这样损阴德的事都是要砍头的,你想,谢家的那帮兄弟能善罢甘休么?
当即便和外乡人火并起来,打了人还不算,一张状纸又把他们告到了县衙。
那外乡人中有一名老丈哭得甚是凄惨,说他们的儿子离家两个多月了,原以为去走访朋友,谁知竟客死异乡。还是儿子的某位相识写信告诉他们的,让他们来接儿子的尸身。
老丈把信呈给大老爷,大老爷一看信便让我来传你,你给老哥说实话,那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夏芩心中暗惊,既为铁英的敏锐,也为这件事背后内情的繁杂。
她万万想不到,她认为简单明了的功德背后还跟着这么一大堆疙瘩事,而背后跟着这么一堆疙瘩事,那赵书旭竟然只想了想回家的问题便心无挂碍地去往生了,这人还真是……
夏芩并无隐瞒:“是我写的,一个名叫赵书旭的亡者让我为他传达心愿,我便顺便帮他超度了。”
铁英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叹气:“你呀你……”
画中君冷静道:“不要着急,把事情的前后捋一捋,县令既然要问书信的事,你只告诉他便是,无需多虑。”
夏芩点点头,心中暗定。
县衙三重,一重大堂区,三班六部及重大刑事案件的审理皆在此地;二重二堂区,县令办公处及一般民事案件处理地;三重三堂区,县令的内宅及机密案件的处理处。
典型的前朝后寝家国一体,就像一个微型的朝廷。
虽然夏芩并不知道朝廷长什么模样。
江含征在二堂召见了夏芩。
堂屋典雅凝重,但较之大堂还是多了几分生活气息,宽大的松鹤延年屏风铺满视野,抬头,六个黑沉沉的大字“天理、国法、人情”悬在头顶。
秋日的阳光从檐下如流水蜿蜒而进,在地上留下灿灿的金辉。江含征端坐案后,宛如美玉般的面容沐浴在澹澹的光影中,显得淡远而疏离。
无由地,让夏芩觉得,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她低下头,恭谨地合十行礼。
江含征拈起案上的信,直截道:“请你解释一下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
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他认识她的笔迹,连落款都不用查,连询问都不必,就可以直接把她提溜过来。而她,连闪避一下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能乖乖中招。
夏芩顿了顿,缓缓地把何时遇见赵书旭,他说了什么话,如何为他写信的事细说了一遍,其中,略去了某些惊悚奇葩的细节。
依然像一遍鬼话。
长案后,江含征的手指缓缓敲打着衣袖的边缘,面上声色不动,问道:“如你所说,你见过赵书旭,那他相貌怎样,身高几何?”
夏芩:“他……好像严重毁容了,爹妈都认不出来,”说到此,不禁哽了一下,那副样子,只要见过,是个人都认得出来吧,声音不自觉地有些虚,“身高,也就一般吧。”犹犹豫豫比了一个高度,反正是扔人堆里没有区别度的那种。
江含征:“你说,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在坟墓中躺着,而墓碑上刻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那墓碑上刻的是谁的名字?”
夏芩不禁又哽了一下:“他没说,只大致叙述了一下坟墓的位置。”
江含征:“那你招他问个清楚。”
夏芩:“他不在了,往生了……”
江含征盯着她,幽深的双目如两渊深潭,一字一句:“你在戏耍本官?”
夏芩:“……”
摔!她戏耍了么?她敢么?
她木着脸,力图庄重,干巴巴道:“没……”
江含征挥手让她站在一边,然后传谢家人进来。
不一时,进来了三人,女子身怀六甲,云鬓蓬松,脸哭得黄黄的,眼睛通红。两名男子面目相似,浓眉醒目,带些凶相。
江含征:“谢氏,你怀有身孕,就不必跪了,一旁回话吧。”
谢氏怯怯道:“谢大老爷。”
两名男子依例跪拜,江含征没有命他们站起。
江含征:“谢氏,把你家失火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如实说来。”
谢氏开始落泪:“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早饭后夫君去了一趟酒坊,但很快就回来了,然后整个一天都待在家里,晚饭后,小妇人因为累便先歇下了,夫君说要到书房查一会儿帐,谁知这一查就……”
她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她身旁的男子温和地抚着她的肩无声安慰,而后转向江含征:“大约是妹夫查账查得太累睡着了,连灯烛燃了房子都没有察觉,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江含征:“那天晚上他饮酒了么?”
谢氏一愣,她旁边的另一名男子道:“他就是酿酒的平时饮点儿酒不很正常么,说不定书房里就藏了好多酒,所以房子烧起来才会那么快。”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点特别,像是满不在乎,又像是幸灾乐祸,还似乎有点愤愤不平。
第一名男子皱了皱眉头,低声斥道:“二鸣!”转而向江含征告罪,“吾弟妄言,请大人恕罪。”
江含征的神情有点玩味:“无妨,谢一鸣,据你看,你妹夫黄文义平时为人如何?”
夏芩不禁暗思:谢一鸣,谢二鸣……谢家老爹起名字还真是省时省力啊,就是不知这位谢氏叫什么,难不成是谢五鸣?
谢一鸣一愣,随即道:“妹夫平时还算朴实和气,对母亲妹妹均好,家里的下人们也很乐意亲近他。”
旁边的谢二鸣脸上露出近乎冷笑的表情。
江含征意味深长地转向谢二鸣:“谢二鸣,你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