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看着在大汉身上左摸右摸的老者,夏芩实在无法淡定,她终于忍不住中止了念经,去找陆家人交涉。
陆家长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因为念经的量额不够而不好看,还是因为听说自家老爹变鬼这件事不好看,不过,他还是把虬髯大汉请到了内室,听夏芩说话。
夏芩微咳一声,看着那在大汉身上不停忙碌的老者,厚着脸皮问:“不知前辈您这是要做什么?”
老者惊奇地回过头来,“哟喝”一声,说道:“想不到小尼姑你还有这份眼力神儿,我前几日不是刚给这位老弟做了一件新衣服么,他今天正好穿了过来,我有一件重要的物事落在里面了,快让他帮我拿出来。”
夏芩连忙把这句话传达了过去,大汉一听就惊了,也不顾夏芩是个女孩子,当即就开始解衣服,一边战战兢兢说道:“前些日子陆老哥从外地探亲回来,说路上顺手给我缝了一件衣服,那天大家很高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饮了许多酒,谁知第二日陆老哥就没有醒过来……”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地脱下衣服,里里外外地摸,终于在一个内兜里摸出一张犹如狗啃的纸片,傻着眼举着道:“是这个?”
陆裁缝摸着胡子点了点头,陆家长子把纸片接过去磕磕绊绊地念了一遍,茫然道:“好像是个地址,什么意思?”
陆裁缝撩袍坐到了椅子上,悠然道:“我探亲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相州府旬阳县的人,他听说我是彰德府松山镇的人后便告诉了一件奇事。”
老者摆出说书的架势,侃侃而谈:“他说,有一年他路过我们镇的郑家庄,走到村外的野地时,突然听到一个土堆下面好像有人叫喊,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处新坟,坟挖得很浅,棺材也很薄,一看就是草草掩埋。
他把棺材打开,里面竟然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当时天色已晚,他急着赶路,没来得及打听孩子的住址,便把孩子带走了。
他说,大约孩子没死透他家里人就把他匆匆埋了。现在那孩子都长到快二十岁了,他年纪也大了,正好碰到孩子的同乡人,便托同乡的我给孩子的家里捎个信,要我告诉他们孩子没死,这个就是那孩子现在的地址。”
夏芩把老者的话叙述完,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老者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反应,撅着胡子道:“快点告诉我那傻小子,让尽快把这件事办妥,老子还急着睡棺材呢。”
夏芩:“……”
听到长子忙不迭的保证声,老者这才笑眯眯下了地,弹了一下衣襟,悠然道:“老头子这一辈子没做过亏欠人的事,现在,终于可以安心地去睡棺材了。”
说完,迈着四方步悠哉游哉地出了门。
陆家的事结束后,慧静又恢复了最初对夏芩的态度,戒慎、疏离,一路上,恨不能离她八丈远,脚下迈得飞快,夏芩初时还用力追赶,叫她等一等,结果换来她更快的跑路后,夏芩便有些悟了,不再勉强,自己慢腾腾地缀在后面。
回到松山寺,见过师傅,简单地回了一下陆家的事后,便告辞出门。
她不想把自己的小肚鸡肠展露给画中君,便抓着变相君大力吐糟:“她明明都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还故意做出这副样子做什么,当自己是未出闺阁的大家小姐吗,真是可笑。”
变相君不予置评,一边指使着她在纸上写下药名烧掉,一边在药柜上张贴。
如今的接鬼室又是另一番气象,一排排药柜沿墙而立,前面柜台围绕,当中一张木桌,俨然药房模样。
夏芩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怨念:“我原本还想着她爱学医,一直想像师傅那样,不如把你介绍给她,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人家害怕呀。”
变相君这才抬眼看她,语调淡淡:“要学,不如你跟我学。”
夏芩回过神来,顿了顿,说道:“我现在要学的东西很多,习字,读书,念经,还想练琴,每一样都需要全神贯注,学医……着实分不出精力,一知半解害死人呐,我还是给你当个下手就好……”
环顾四周,目光惊奇:“你把这里弄成这个样子,说实话,你才能碰到几个病人啊,摆这么大阵式?”想了想,猜测,“莫非你想给阴界的鬼魂们看病,所以开个医馆?”更加好奇,“鬼鬼们也会生病吗,还是和人一样的治法?”
变相君:“……”
最后,变相君的回答是,指着面前一张字迹密密麻麻的纸卷,指使道:“快点把上面的药名抄完,我累了,要出门喝个茶去。”
说完,慢悠悠地从她面前消失。
夏芩:“!”
到底谁才是出力最大的人?
不知何时,夏姑娘有了个宏大的志愿,那就是,要做尼中的学究,姑中的状元,为此,她虽然不是化缘最努力的人,但绝对是读书最努力的人。
但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理想很轰动,现实很任性。
就在她和画中君学《左传》学得最入巷的时候,搅屎棍子来了,直接告诉她,县令大人有请。
为此,连定逸师傅都无话可说了,空白着脸半晌,才对她说:“既如此,你自己万事小心,事情结束后,早些回来。”
夏芩点了点头,接过铁英手中的男装回自己房中换上,然后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走出了山门。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县令大人的马车就在山下。
客栈交锋的那一幕太过深刻,至今让她想起县令大人都不自觉地心生排斥、心中发憷,现在又要同车……夏芩迟疑了半晌,才磨磨蹭蹭地在从人催促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登上了车。
恭谨地和车中的人打了个招呼后,夏芩便规规矩矩地坐在车门口不动了。
变相君飘然出现,和江含征并坐在一起,相同的面孔,相同的姿势,相同的表情,那画面······
夏芩余光看见,唇角动了动,连忙用力抿住,掩饰性地用手托起腮,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而内心却已笑翻了天,什么拘谨云云,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变相君看见,眼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笑意。
江含征看她先是拘谨而后又眉眼弯弯地坐在那儿,心情也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这么长时间的反思,让他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进入一个怪圈,如果对她亲近,那便坐实了自己“狎昵少尼”之名,不但她会鄙夷,就是自己也难接受自己在她眼中的这副形象。
如果等她来亲近,想想她对自己的态度,想想自己对她所为,无异于天方夜谭。
猝不及防的交锋来得太过惨烈,让那些旖旎的心思尚来不及茁壮成长便突遭现实的封杀撕裂,清晰的天堑鸿沟直逼眼前,让他在感受都某种难以言述的痛楚时,也理智地意识到,或许,有些事情,是该止步了。
怀着理智心愿的县令大人,说出的话也分外理智,公事公办的口吻:“数个月前,巡按大人路过相州府旬阳县某个驿站时,发现驿站外的竹林中有一个坟墓,墓碑上被人画了一幅画,巡按大人认为此事必有蹊跷,便让旬阳县的县令调查此事,旬阳县令呈送的结果是,刁顽小民恶作剧而已。
巡按大人不满,特委本县重新调查此事。”
夏芩讶然点头,突然福至心灵地来了一句:“巡按大人觉得大人您很能干啊。”
江含征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车马不停,直取旬阳,整整用了一日,来到驿馆不远处的竹林。
斜阳暖暖,远方的青山若隐若现。一条小溪如薄薄的春绸蜿蜒而过,四下里青竹森森,芳草茵茵,真是天然的一方好景致。
江含征带着夏芩走进竹林。
竹林中果然有一处坟墓,墓碑上刻着“杜晴岩公之墓”的字样,墓碑中央不知被谁画了一只小兔子,兔子头上顶着一片不知是树叶还是伞盖的什么东西,把墓碑的名字都给遮住了,要说不是恶作剧,夏芩都不信。
江含征指着墓碑道:“你看出了什么?”
夏芩沉吟半晌,说道:“小兔子很可爱……”
江含征:“……”
知县大人斜她一眼,提醒:“兔而冠,你想到了什么?”
夏芩想了想:“沐兔而冠?”
江含征眉峰狠狠一跳:“再想!”
夏芩无辜道:“大人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
江含征:“什么都要别人说,你自己还长脑子做什么,兔字头上戴帽子,还用我说吗?”
夏芩眉目一凝:“冤?”
江含征点点头:“正是如此,是有人提醒我们,墓中人有冤情。”
夏芩默然片刻,问:“大人要开棺验尸吗?”
江含征摇头:“不,我初来此地,人事不熟,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还是先看看再说。”
而后让人拓下那幅画,带着夏芩,向驿馆走去。
此时流霞漫天,炊烟四起,缠缠绵绵地醉紫红渐渐变为绛紫色,印在驿馆的木窗上。
驿馆房中设有粉墙,为那些舞文弄墨的人题诗留字所用,夏芩刚进房间,便见一面粉墙旁飘着一名女子,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秀若幽兰,婉同春柳,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墙上的一首诗,连夏芩进来都没有注意到。
夏芩在旁看着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在看什么?”
女子蓦然回头,看见她,吓了一跳,如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一般,脸上一片惊惶,跌跌撞撞地四处撞了一圈,猛然一头扎进墙壁,消失了。
夏芩:“……”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能吓鬼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