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将军,请留步!”
走到门边的男子一顿,转过身来,眉目微抬,似乎挺意外这个看上去木讷而懦弱的女子竟敢开口叫他。
女子低着头,声音中有一丝轻颤,话语艰难却字字清晰:“我知道将军厌弃我,不欲我在身边,我来此地,是因公婆之命,并没有给大将军添堵的意思。
我没有夫君,仰人鼻息而活,公婆不止是我的尊长,更是我终身要仰仗的人。所以我不能有一丝忤逆,失了两位长者的欢心。
我不能就这样走,如若大将军实在不能容,就请修书一封,说明情况,甚至不必等到两天后,芸娘现在就可以走。”
自始至终,她都垂着头,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绞得发白,看得出,她很紧张,可即使紧张,她还是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了口。
旁边的姜夔惊讶了,不自觉地对这个“嫂子”刮目相看,尤其是那一句“我没有夫君,仰人鼻息而活”的话,简直就是在打对方的脸,让他听了心中倍儿爽。
门口的男人也有些微愣,大约是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然敢这么说话,字字绵软,字字藏针,让他一时竟无法反应。
然而不过是一瞬的功夫,他又恢复了最初的面无表情,冷然道:“父母那里,我自会交代,岂容你言语放肆?
这里是军旅,是有规矩的地方,你张口将军闭口大将军,如此僭越,是存心想给我招祸?收起你那不该有的心思,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以后不要再来了!”
毫不留情的话语直如鞭子甩到她的脸上,她的脸突地涨红,头垂得更低,声音更颤,低声道:“是小女子无知,不晓得大人的军职和大将军有什么区别,还以为像您这么威风,连父母之命都敢违的定然是大将军无疑,是小女子弄错了,请将军赎罪。”
“……”
这一次不光是打脸了,简直是*裸的嘲讽唾面。
姜夔看着兄长迅速黑成锅底的脸几乎忍不住要爆笑出声。
他拳头抵着嘴“咳”了一声,装模作样道:“唔,不知者不为过,说实话,连我也弄不清那其中的弯弯道道。好了,大哥你快去准备书信吧,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着实没啥兴趣,正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呢。”
“……”
看着男人铁青着脸甩门而去,姜夔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转到她面前,乐不可支道:“嫂子,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厉害的一面,你看我哥,哈哈哈,我还从没见过他气成那个样子,笑死我了……”
而她只是低着头,嘴唇微抿,一言不发。
她到底还是留了下来。
或许是想到父母之命不可一再违背,或许是觉得他们身边确实需要一个人照顾,那个名义上是她夫君的男人对她说:“你要想好,如果你要留下,你就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不能在她面前有一丝一毫的表露,只能以婢仆的身份伺候我们。如果你做不到,我现在就叫人把你送走。”
男人说的那个“她”是谁,她心中一清二楚,心无声战栗,而出口的话却反常地平静麻木:“我留。”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任由别人这般羞辱践踏,可是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退路都没有了,除了笨拙地、舍命地博一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男人把她带到另一个女人面前,如是介绍:“家里人听说你怀孕了,不放心,就让寄居在家里的一个远方亲戚先来照顾你一段时间,等我寻到了更好的婢仆,再把她送回去。”
美丽的女子嫣然含笑:“谢谢夫君。”
男人温柔地注视着女子,深情款款。
而她,只是麻木地站在那里,仿若枯木。
美丽的女人把目光转向她,问道:“你是姜郎的远方亲戚呀,什么亲戚呢,该怎么称呼?”
她道:“是姜大人客气了,其实也谈不上什么远方亲戚,家父只是一介穷教书先生,在一次偶然的机缘下救了姜太爷一次,姜太爷心怀感激,这才在我父母、夫君去世后把我接到姜府居住。”
男人眉心一动,随即微微蹙起,不知道是因为这段他不知道的往事,还是因为她那句“夫君去世”的话语。
女人叹息:“想不到你也是个可怜人,无妨,这军中有很多未婚的优秀男子,到时候让姜郎给你介绍一个。”
她微微牵起一抹笑:“谢谢夫人。”
旁边的男人眉头蹙得更紧。
她把所有的脏衣服脏被单收起来到河边去洗,男人在外面截住她,问道:“你说的你父亲救了我父亲一命的事是不是真的?”
她垂眸淡淡:“是。”
男人默然片刻,仿若叹息:“如此,倒有些委屈你了。”
她的眼眶蓦地变红,却竭力掩饰住了自己,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委屈二字于我,实在太过奢侈,芸娘早已经感觉不到了,大人你就不必记挂了吧。”
说完,绕过他,径直去了河边。
姜夔得知她要做的事,简直气疯了,急急地跑到河边来找她,吼道:“你有病是不是,你答应照顾我哥也就罢了,你还上杆子去伺候那个女人?你才是正室,正室,你懂不懂!”
激烈的话语直把她的眼泪喊了下来,她紧紧地闭着嘴,泪水无声奔涌,姜夔在旁边看着,只看到水中的涟漪一圈圈地荡开,而她什么话也没说,抹了一把脸,便开始棰衣服。
姜夔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目中又出现了那种熟悉的痛惜,他说:“我们走,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她垂目静了片刻,抬眼看他:“我为什么要走,你父母让我来这里不就是做这些?”
他一怔,拉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放松,她挣开他,继续棰衣服。
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也卷起袖子,帮她拧起衣服来。
因为拧得太过用力,他直接把他兄长的一件衣服拧成了稀巴烂,还面带得色:“小样儿,小爷连脖子都敢拧,还拧不了一件衣服?”
她余光看见,吓了一跳,连忙阻止他伸向第二件衣服的魔爪。
谁知他还拧上了瘾,对她央求道:“让我再拧一件嘛,很好玩的,这一次我一定控制力道。”
她简直哭笑不得,不自觉地松了手,他立刻抽出一条床单,三下两下把湿湿软软的床单拧成了麻花棍,然后……床单也报销了……
傍晚回来的时候,小丫鬟看着她盆中的衣服,略有疑惑:“阿姊,我记得你不是端了好多衣服去洗的吗,怎么看起来就这么点啊?”
她红着脸含含混混地“嗯”了一声,然后赶紧去把衣服晾起,而后一头扎进厨房里。
外面,还听到姜夔的声音,大大咧咧对那小丫头道:“别仗着自己年纪小就什么活儿都推给别人,阿姊也是你叫的吗,快去给爷倒杯茶来……”
她在厨房听着,只觉得一股暖意缓缓地淌过心底,染上双颊……
按说,把她送到此地,也就没姜夔什么事了,他也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可是并不,他依然赖着不走,时不时地出现她身边,帮她做这个做那个,像只流连不去的花蝴蝶。
时间一长,连那个女人也看出来了,笑着对他道:“叔叔是看上芸娘了吧,要不要我对你兄长说一说,给你们引线搭桥?”
他嘻笑道:“那敢情好,还是嫂子最明事理,既这么着,我就代芸娘向嫂子告个假,下午我想带她去骑马。”
女人被他一句接一句的“嫂子”叫得脸泛红晕心花怒放,含笑道:“去吧,我这里有小丫头招呼,不会有什么事,你们尽管去玩个痛快。”
可是还没等到他和芸娘商议,便先迎来了兄长的冷脸。
兄长问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是什么身份,你竟敢肖想她?如果你敢闹出一点丑闻,我第一个抽死你!”
他挑着浓眉反击:“她是什么身份?她是我娶进门的女子,是和我拜过堂的女子,是我们姜家恩人的女儿,我为什么不能肖想她?兄长你倒是说说,我闹什么丑闻了?”
兄长暴怒:“别忘了她是你嫂子!”
“嫂子?”他怒极而笑,满眼皆是不驯,“我记得兄长你让我喊的嫂子可是另有其人。是你先不要她的,是你先冷落她的,是你先羞辱她的,你在这里吃香喝辣抱美人耍威风,你可想过她在府里是怎么过的?可想过娶她过门的弟弟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咚咚地捶着自己的胸口,目中迸发出一种激烈,“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发现及时,她现在早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兄长身体不禁微微一震。
他眼角蔓延起猩红,恨声道:“我姜夔一辈子就没做过这么亏心的事,是我把她娶进门的,你能明白吗?是我把她娶进门的!她这样一个女子,孝顺,温柔,善良,凭什么我们姜家要这么亏待她?我就是爱她,我就是要娶她,怎么了?别给我讲什么规矩,你压根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
他的话激昂有力,盯着他兄长的目光毫不示弱,兄长震撼了,无声动容,第一次,兄长发现,自己的弟弟长大了,长成一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男子汉了,刚要说些什么,低低的哭泣声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两个男人同时回头望去,只见他们谈话中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到来,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此刻正哭得泪眼婆娑,目光殷殷地望着姜夔。
是的,他的兄长看到了,女子的目光只看着弟弟,眼中只有弟弟,全然没有意识到在场的还有第三人存在。
兄长无声地站了一会儿,而后悄然离开。
而那殷殷对望的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离开,第一次,他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寥落退场。
有那么一刻,男人的心中浮起一丝难言的失落。
姜夔向女人伸出了手,女子奔向他,流着眼泪投入他的怀抱。
他轻轻地为她拂去泪水,低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问:“我想带你去骑马,好吗?”
她含泪微笑,泪水纷落。
他把她抱向马背,而后自己坐在她的后面,环住她的腰身,手中的缰绳一甩,纵马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