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幻境消失。
心旌摇动。
是的,她承认,在她刚看到这幕幻境的时候,她的心是有过那么一瞬的摇动。
如果她没有见识过梨园缢死鬼女在裤腰带中制造出的那种幻境的话……
如果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何等样人的话……
她的眉目冷淡下来,说道:“我是诚心想帮你超度,即使现在尚未起效,但这份诚心并没有作假。
但如果阁下不认可,心中并无超度意愿,一心只想害人捉弄人,故意使误导手段,那我也并不是非要帮阁下不可,既如此,阁下还是自便吧,或许镜中的日子你还没享受够,还想继续过下去。”
话说完,拿起毛巾就要盖镜子。
镜中男隐秘诡谲的面容终于现出一丝裂痕,他抬手“哎”了一声,镜子已经盖住,人影消失。
江含征回来时,就看到夏初菡正伏案认真地画一张纸符。
他也无心询问什么,先命令琴音打一桶水来,说要沐浴。
她过来要帮他更衣,他伸手隔开,眉头微蹙,说道:“今天身上太脏,莫脏你的手,我自己来。”
说完也不顾水还没到,就先脱了衣,忍着冷在那里等着。
等水准备好,他先把全身搓了一遍,然后命令夏初菡:“过来摸摸我。”
夏初菡:“……”
江含征抬目看她,催促:“快呀!”
夏初菡红着脸挪过去,在夫君大人的指示下把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挨个抚摸了一遍,江含征闭目长长叹息:“现在好了,总算干净了……”
夏初菡的手不禁一顿。
“总算干净了……”他犹在闭目叹息,手精准地握住她的柔夷,缓缓地向自己身下游去,“只有我的娉儿才可以……”
夏初菡的脸红得要滴血,看吧,她是很想怀疑,可是看看这个大人这副龟毛洁癖的德性……
沐浴过,夏初菡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含征就想到自己录囚时有个女犯竟然想趁机勾引他,他一时不备竟被那人的脏手摸上了身,登时气得当场便和本地的县官黑了脸。
牢狱中能出现这样的犯人,县官会没有问题?
而那个女犯也不再重审了,管她有冤无冤。
听到夏初菡询问,他心中依旧气难平:“这个县衙真该烧掉!”
“……”夏初菡不再说话了。
第二日,移往下一站,落住客栈。
夏初菡把镜子贴上纸符才敢拿出来使用,谁知镜子刚放上桌,绛袍男便出现在她的身后,死气沉沉道:“没有用的。”
夏初菡吓了一跳,蓦然转身,几乎摔倒。
绛袍男道:“想不到你这么信任他,也罢,这件事是我的不是,不该给你看那个。
你的心比许多人要光明很多,不管你能不能帮助我,能和你说说话也是好的。别再生出驱逐我的心思了。”
他的话语很平静,最后一句莫名地有几分可怜的意味。夏初菡默然片刻,把纸符揭下来撕掉了。
“讲讲你自己的事吧。”她说。
他叫杨执,执着的执,其实他也记不清自己原本的名字是什么了,只模模糊糊记得别人叫他阿执或者阿四之类,杨老太爷便依此给他起名执,却未想一语成谶,他真的就为一个人执着了一生,或者说执迷不悟了一生。
那时的他不过七八岁,被人抛弃在野地里,浑身高热,昏迷不醒。
他患了痘病,人人谈之色变的痘病。
这种病传染性极强,又没有有效治疗手段,无论大人小孩,只要染上,十之七八,都要殒命,简直就是人命杀手。
也难怪患病的他会被人抛在野外自生自灭了。
杨老太爷外出归家时,在路上看到了他,心中不忍,便把他救下来。
老太爷早年患过痘病,且懂一点医术,怀有一颗仁心,亲自精心照料之下,他竟然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
从此他便在杨家留了下来,以身为仆,报答杨老太爷的救命之恩。
杨家是当地望族,子孙众多,孙女却极稀少,所以长子之女杨梦娇的出生简直就是众望所归,是人人恨不得捧在手心、护在胸口、时时娇宠的一朵小娇花。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杨梦娇的那一日,他的病还未痊愈,躺在杨老太爷专门为他指定的房间休息。
因为怕传染,他的房间除了杨老太爷没有第二个人来,可即便是杨老太爷,也不能时时陪着他。
身处陌生环境的惶恐,病痒的折磨,无人陪伴的孤寂,如一团浓浓的阴云,笼罩着男孩的身心。
然后突然之间,一个极其美丽的小女孩像一只花蝴蝶似的扑进他的房间,眨巴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问道:“你就是祖父捡回来的小乞丐呀?”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瞬间,事后男孩每每想起,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随着门被推开,万缕晴光映进,像一幅画卷突然鲜活,外面花香怡人,鸟鸣悦耳,人影生动。
他心中浮起一种类似于急切的渴望的感觉。
渴望这一刻留住,渴望小女孩不要走,渴望有人能和他说说话。
这种感觉朦胧而隐晦,对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而言,根本无法清晰表达出口,所以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小女孩,说不出一句话。
而心中却恍恍惚惚地想着:她长得真好看呀,是老人们的故事中常说的,会在花间飞舞的小仙子吗......
没有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女孩便被随后跟来的奶妈匆匆带走了,奶妈急切地告诉她:“我的好小姐,你怎么什么地方都敢来呀,这个人有脏病,传到你身上可怎么好,你金尊玉贵的,和他一个捡来的下人说什么......”
人声渐渐远去。
骤然充实又骤然空下来的屋子好像更空了,就连方才明媚的阳光都随之黯淡下来,他耳边反反复复缭绕着奶妈临去时所说的话,即使不能十分明白,他也知道,自己被嫌弃了,本就惶惑不安的心中,深深地漫上一种难以言说自惭形秽……
病好之后,留住杨府,他离开了养病的房间,住进了仆人房中,开始跟着人学做事。
一年又一年,他由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长成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因为早年出痘,脸上落下几粒白麻,可这丝毫不影响小丫鬟们偷偷向他投来的爱慕的目光。
可他全无所觉。
他心思单一,只想报恩,话语不多,手脚勤快,不管什么样的重活累活,只要有人叫,他就会去做。
渐渐的,在家人中赢得了一片好评。
私下里,他也会听到那些年轻仆人悄悄议论家里的夫人、小姐、丫鬟们,评论她们哪个最漂亮,哪个最勾人,哪个最有味道……
还说,长房大小姐不愧是相州第一美人,听说,连京城来的小王爷都在打听她呢……
他听后心头茫茫,他们说的那些人,他全无印象,他脑中晃过的,只是一片莺歌燕舞,花红柳绿。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大小姐的真容。
彼时正是初夏,她从一顶小轿上下来,盈盈的裙裾如花朵曳地,纤纤玉手拈着一柄美人扇,不经意间回眸一笑,便如一轮骄阳当头砸来,他的眼前不由一阵眩晕,心悸良久,才好不容易抑制身体深处牵起的一阵莫名的痛楚,匆匆低了头,快速离开。
她如天仙明月,即便是仰望,也是亵渎。
这样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原本该是不应该有什么牵扯的,然而世事总是难以预料,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把两个人的命运真正牵扯到了一起。
那日,他奉老太爷之命向大老爷传话,听闻大老爷在后花园中与新纳的小老婆赏花饮酒,便按着指点快速向后花园走去。
谁知人还未到,便听见扑通一声,有人落水的声音传来,他心中一惊,起身便往水塘处跑去。
远远看见有个女子的身影在水中沉浮,他未及细想,纵身便跃入水中,向女子的方向游去。
直到把人拖上岸来,他才看清那女子是她,登时惊得两眼圆睁,手足无措。
她歪在岸边盈盈哭泣,衣服已经全湿,裹贴着玲珑的身材,他下意识地别过脸,低声道:“小姐还是快回去吧,给人看见了不好。”
可是她全然不听,只是哭泣。
他缩手缩脚地站在旁边,既不会劝,也不敢走,更害怕给人看见,败坏了她的名声,待听到远处有喊“小姐”,才像影子一样匆忙避开。
衣服已经湿透,他只好重新回去换过衣后再过来传话。这一来一回间,难免碰上熟人,难免会被人问题为何会这般狼狈,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不管别人怎么问,都不说。
那时,他心中想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知晓,她跳过水,甚至还被一个卑贱的仆人救起,接触过她的身体。
杨家最高贵的小姐,绝对不容许别人有一丝一毫的中伤。
可是心中却浮起深深的忧虑:她这样尊贵的小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让她想不开到去跳河?
他的心像被谁投进了一锅正在煎煮的水中,越来越煎熬,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自觉注意着,暗暗打听着,关于她的消息。
然后,终于知晓,她一直心仪自己的表哥,而且从不怀疑,凭自己的家世美貌,有一天会嫁给表哥。
但表哥却突然和另一个样样不如她的女子定亲了,而且不久之后就要成婚,一个从小到大被爱护娇宠的女子,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于是一时想不开,便投了水。
向他述说的小厮鬼鬼祟祟的道:“投水偏要选父亲赏花饮酒时投水,显见的是想吓唬自己的父亲,想挽回自己的婚事,但做得也太过了,被大夫人教训了一顿,然后乖乖地和另一个公子订了亲……”
他听到后,纳罕,非常纳罕,除了不可置信还是不可置信,这天下还有看不上她的男人?
那男人该有多眼瞎呀!
幸亏大夫人教导有方,她应该嫁给爱她慕她珍稀她的男人,眼瞎的男人,不值!
再后,大老爷突然把他叫去,意味深长地问他:“那天,是你救的大小姐?”
他呐呐不敢言,最后期期艾艾道,他没有看清水中的人是谁,所以才冒然跳下去救人,如果他知道是大小姐,他会想出更妥当的办法救她。
然后信誓旦旦说,这件事没有一个人看到,他听到丫鬟的声音后马上就离开了。
大老爷看着他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事情紧急之时,那还容得人前思后想……只是难得你有这份心,我已经向父亲申明,要下了你,让你做小姐的随嫁男仆……小姐,你以后多照看些吧……”
他顿时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