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此后半个月但凡她们出去洗衣或者淘米都会时不时地看到那条小船,以及船上的那个人影,净语心中甚是厌烦,悄悄对净心道:“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浪荡子,天天吃饱了撑的吗,有事没事地来这里晃荡是几个意思?”
净心垂目细声道:“好像是从外地来的客商,每天都到河的对面去做事,来往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
净语蹙着眉头道:“我注意他干嘛,又和我没关系,不过那人举止轻浮,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东西,我们还是换个地方洗衣服比较好,省得看到他堵心。”
净心低垂着头没吭声。
后来,她真的换了个地方洗衣洗菜,净心偶尔也会陪她,不过更多的,还是待在老地方。
天渐渐凉起来,晨钟起时,天尚未曦,晨霭朦胧。
这一日,轮到她和净心击鼓。
这也是云水庵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地方,每个月初一十五,会让一名或两名庵尼在大殿前表演击鼓。
钟声过后,鼓声相随,两个年轻身影分别居于大鼓两侧,平时静若处子的人儿霎时矫健生动起来,鼓声时快时慢,快时如疾风骤雨,满时如水流潺潺,在晨光之中,微露之下,给人以爽神醒目之感。
所以经常会引来很多看鼓之人。
所以云水庵会比别的地方香火鼎盛。
鼓后,两人低声说笑着往住处走,突见大门那边走来一名男香客,他一身华服,手带扳指,全身掩都掩不住的一股暴发户气息隔空悠悠扑来,净语皱眉看着,脑中忽悠悠地闪出一条浪荡船上的浪荡脸来。
她拉着净心的手便要拐道。
净心的脸红红的,低头向那个人合十一礼后方随着她走向另一条路。
幸而此时人多,那人倒不曾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这段小插曲很快便被她抛在脑后了,不相干的人和事,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各个忙活半天,然后便有人来传净心说,师傅叫。
而此时,净语也被吩咐随大师姐一块去某地念经做法事。
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式出门为人念经,因此十分兴奋,一路上不停地叽叽喳喳问这问那。
大师姐什么反应也没有,像一块石头一样冷冷地沉默着,她犹在好奇地询问:“师姐,我们出去一次是不是会得到很多布施啊?”
大师姐突兀地一笑,莫名地透着一股阴阳怪气:“很多?你出去十次,念上几百次经,也不如人家睡一晚,你说会不会很多?”
说完再不管她,自顾前走。
净语怔住,心中惊疑不定,脑中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却又无法明了,她连忙跟上去,问道:“师姐,刚才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师姐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又回到她的脸上,莫名地带着些怜悯的意味:“身上还没来红是吧,没来红所以就连心眼子也不来了?你好歹也十五六了,别人把你支开,你还高兴地替人家数钱,你吃这么多年饭就光长了一张脸?”
净语愕然呆住,记忆中大师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虽然长了一张黑土豆似的脸却像黑土豆一样温实淳朴,万料不到有一天,她私底下会和人这么说话。
她是迟钝,却并不是傻子,大师姐话中透露的某些暧昧不明的信息她虽然不能十分明白,却本能地感到害怕、发冷、心中不安。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觉得周围的人事好像蒙了一层影影绰绰的面纱,她所看到的样子,并不是她以往以为的那个样子,在那层面纱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无法袒露于光天化日下的秘密。
她随大师姐为人念了七天经。
七天后,她们回到了云水庵。
一切都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佛堂、禅房、她睡觉的屋子前那棵小雏菊,以及......净心那泛着微红的、微笑的脸。
她心中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是啊,净心在。
只要净心在,她心中便不自觉地明朗起来。
她拉着净心的手,迫不及待来到她们共同的小房间述说自己这七日来的所见所闻,其实也没什么实际内容,可哪怕路上的一根草,别人家里的一只大花狗她都能说上半天。
“那家家里有个小女孩儿特别可爱,天天掰着一只小野猫的嘴喂它吃草,后来有一个人看见了,就说:‘乖,那不是兔子。’”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忍不住笑得咯咯咯的,而对面的净心却只是淡淡地微笑着,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嘴,好像是在听,又好像心神已经不知飘到了哪里,眼神静远而飘渺。
再后,渐渐的,她发现净心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了,她也说不清,只觉得净心好像比以前更在意自己的容貌了,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对着镜子发呆,微笑,或是叹气,有时还会自言自语:“如果再白些就好了,为什么我父母不把我的眼睛生得大些呢,如果我能有小师妹的一半好看就好了......”
每每此时,净语便会忍不住皱起眉头认真道:“你在胡说什么呀,你现在的样子就最好,庵里哪个人能比得上你?如果我是男人,早把你娶回家了,哪里会让你在这里当尼姑......”
饶是净心满腹心事,也不禁被她逗得扑哧一笑,笑过之后用手羞她的脸:“傻妮子......”
那样亲昵的娇嗔,让她......忍不住红了脸......
晚间洗澡,以前只是相互搓一下澡就可以了,而现在,洗过之后,净心会毫不避讳地把自己赤.裸的身躯袒露在她面前,细声问她:“我的腰是不是不够细胸也好像太小了,一只手都握不满,”叹气,“还是二师姐的身材看最好......”
朦胧的光线中,净语的脸红得都能滴出血来,心不明所以地砰砰急跳,强烈的冲击由视觉开始一直激荡到心底最深处,她别开视线,可身心却像被施了魔咒似的,满满的都被少女玲珑有致的身躯占据......
这一夜的同衾而眠便成了一种难以启齿的折磨,她的话反常地少,反而一向话比她少的净心一直在喁喁低语:“以前只知道鸟儿喜欢有人抚摸它的羽毛,被抚摸过的羽毛光滑又蓬松,小狗小猫也喜欢有人抚摸它们的毛皮,被抚摸的小狗小猫安静又乖巧,现在才知道,人也是一样的,喜欢有人能抚摸她的肌肤,喜欢有人......“
少女侧过身,轻柔的声音像一缕回风缭绕在她的耳畔,温热湿润的气息扑在她的颈间,在这样浓厚的夜色中,像一种暧昧的蛊惑:“好妹妹,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么?“
净语的心跳得失常,她紧紧地绷着自己的身体,好久,才声音微哑道:“我不知道,我没有试过,要不你摸摸我试试?“
说完,当真拿起净心的手搁在自己身上。
净心一怔,随即忍不住咯咯咯地低笑起来,说:“小语,你真逗,我摸你有啥用啊?”
边说边戏谑地把她从头撸到脚,笑道:“两个一样的身体,和抓痒搓澡有啥区别嘛。“
越笑越忍不住,在被窝里直翻滚,笑够了,又忍不住长长叹息:“真是个孩子......“
然后偏过身吹灯睡觉。
黑暗中,搅乱一池春水的少女没有注意到身边满脸通红浑身僵硬的同伴,更没有想到她这一晚的所作所为毫无预兆地闯进对方难以启齿的梦中。
天渐渐冷下来,庵中也一日比一日萧条,净心变得越来越沉默,眉宇间常常笼罩着云翳一般的忧郁。
净语问她有什么心事,她也不愿意多说,只是失神地望着窗外,待净语问得急了,她才梦呓般地说道:“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曾听人说,从前有个女孩小时候就被家里送到寺庙出家,女孩喜欢画蝶,她画的每一张画上都是蝴蝶。女孩不到二十岁就过世了,直到她过世,人们才发现,她画的每一张蝴蝶,都是展翅欲飞出寺门的蝴蝶。”
净心转过脸来,泪光盈盈:“可蝴蝶是飞不去寺门的,是么?冬天来了,花儿都不在了,蝴蝶更不能飞出去了,还指望什么呢,我们早该认命的不是么?”
少女的眼泪落下来,话语沉重而哀戚,净语不懂,可她的心却像被一条无形的藤蔓紧紧地捆缚住了,难受得窒息,她说:“你想离开这里吗,可是为什么呢?这里有吃有喝不会饿死,大家都在这里呀,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有其他师姐们,有师傅,你难过什么呢?”
净心地眼泪就慢慢止住了,她怔然半晌,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妹妹说得不错,是我太贪心了,大家都能这么过,我为什么不能呢?好妹妹,至少我身边还有你,还有你......”
少女说着,一把抱住她,口中喃喃自语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净语身体僵住,然后缓缓地抬起手,回抱住少女柔软的身躯。
在净心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净语想,可是净心不说,她便无从知晓,更不愿意过分去逼问净心,只能加倍地关注对方,期待净心有一天可以对自己敞开心扉。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深秋时节,白露初降。
这一日傍晚,净心又被师傅传了去。
净语忙碌一天,身体疲惫,晚上等不到净心,便自己先睡下了,谁知直到第二日,还是没见净心回来。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净语急了,便去找师傅,师傅慢悠悠地说道:“她出门办事去了,不是一个人,你不必担心。”
净语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师傅又道:“你今年都十五了吧,身上还没来红?”
净语的脸腾地就红了,她不知道师傅怎么还会关心这些私事,还拿到明面上去说,当下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便低下头不言语了。
师傅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视着她,语气复杂,意味深长:“十五,也不小了,就是没来红,也不必往后拖了。“
师傅的话她不懂,可是却本能地感到排斥,她含含混混应了一声,便往告辞出门,待回到房中,本能地就想抓住一点什么,来抵制心中那种强烈的不安感,可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她抓住的不过是净心的一只衣袖。
这日黄昏,净心回来了,才三天不见的人,却憔悴苍白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如同一抹心魂俱失的游魂。
净语吓了一跳,连忙抱住她,问她发生什么事。
净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细细颤抖着,终于忍不住,扑在净语怀里,痛哭失声。
你能想象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不是佛门净地却是风月穴窟吗?
你能想象把你养大的人不是一个可敬的长者却是一个青楼老鸨般的人物吗?
师傅为什么买她们?
师傅为什么会纵容最具风情的二师姐?
师傅为什么会特别款待男香客?
在对面女子含泪泣血的叙述中,一切都有了答案。
影影绰绰的面纱被揭开,原来背后是如此肮脏可怖的真相。
风扫过窗棂,窗纸哗哗作响,灯影凌乱飘摇,如人的动荡心思。
净心泪流满面。
她轻轻道:“你知道吗,我第一个陪的人是他,我们在河边经常见到的船上的那位公子。”
渐渐长大的净心慢慢知道了尼庵的真实面目。
镇日里沉浸在寂寞与惶惑中的少女不知何时眼中就印下了一个陌生男子的身影。
他年轻、英俊、富有,像一个拯救命运的存在,像无望生活中的一点星火,他轻浮挑逗的举止就像一种引诱示好,很轻易地掳获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的芳心。
陪人......她应该排斥的,可那个人是他......十七岁少女的心中竟泛起一丝难言的甜蜜......
没有任何抗拒,她把自己交给了他......
连续三日,他来云水庵,在庵中专门给男香客准备的房间中要她,三日后,那人离去,风轻云淡,再也没有出现......
她不该有过多奢望的,可总会忍不住去那条河边,遥望河面,希望可以看到那条载着他的小船......
她没有喝师傅给她的据说可以止疼的汤药,仿佛就是那人留给她的疼,也是珍贵的,她用心珍视着,想多留一刻是一刻......
可难道人卑微到极致,就连梦也不配拥有吗?
她的梦破碎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残酷。
又有人来云水庵叫人,师傅叫了她和二师姐、三师姐同去。
听说是贵人,她心中还隐隐期待着,那个人是他。
怎么可能是呢?那夜让她上床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留着半花胡须,浑身酸臭的官僚幕客。
那人整夜地把玩她,用各种羞耻的姿势,她剧烈反胃,中间竟忍不住干呕起来......
那人登时变色,后来看她吓得可怜,才伸手替她把了一下脉,谁知就这么一把竟把出个喜脉......
她惊呆了,那人却奇异地兴奋起来,连声问她是和哪个男人怀的小野种,她闭口不答,男人便更加用力地把玩她......
一夜过去,她浑身酸软,本以为这样就算了,谁知第二日,那些传唤她们的男人开始交换同伴,她又被另一个人把玩了一夜......
然后是第三夜......
她终于坚持不住了,流着泪跪地乞求,请那人放过她,可是已经晚了,一道血迹从她的身下慢慢洇了出来......
那人迫不及待地把她赶出房间,然后把她送回了水云庵......
可是这些遭遇她都没有对面前这个亲如姐妹的女子说,她含着泪抚了抚女子惊痛的面孔,凄然道:“如果,如果你还能见到他,就替我问一问,他还记得那日在佛堂前击鼓的女子吗?”
净语的心狠狠一震。
净心却仿佛已经冷静下来,她擦干眼泪,对净语说:“好了,天不早了,我们睡吧。”
风声呼啸,天塌地陷,这样颠覆一切的夜晚,如何睡得着?
净心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飘渺虚弱,如一缕游魂:“好妹妹,你能抱抱我吗?”
净语伸手抱住了她。
夜色凄冷,她们用彼此的体温温暖的对方,紧紧依靠在一起,闭上了眼睛。
泪水落入夜色,悄无声息。
直等到净语真的睡去了,净心才静静起身,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她悄悄地穿上衣服,悄悄地走出院子。
河面上雾霭弥漫,她站在河边望着,寒风吹过她的头发,发丝扬起,可她丝毫不觉得冷。
她一生中唯一的一场梦,就起于这条河上。
她怔怔望着,然后慢慢闭上眼,跳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