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留下,我还有事情。”垂垂暮霭,风烛将熄,生命之火微弱,已然走到了尽头。苏承恩用气在说话,指了指林初兰又咳嗽起来。
林初兰心疼的端水拍背:“老爷何事不能明日说,二更了……”
苏承恩喘息过一阵后,复又坐正:“初兰!”
亲昵而突然,怔忡间脸上红晕,她是姨娘林氏,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
“我没记错你是定化三年由映秋做主收了房的,记得当时你只顾低着头,问什么都不答,一见我脸就红。”苏承恩被病痛折磨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好好的,怎么、怎么说起这些了……”经年的旧事回忆起来像一场梦,她就莫名其妙的被收了房,从丫头成了姨娘。她也可以像夫人一样和苏大人共枕席,虽然和夫人不能比,但真真切切的离他更近了。
苏承恩也沉浸于往事中,这些事情他都记得,只是不提罢了。
“映秋的心思我懂,她信不过别人就挑了你,最老实、最忠心的丫头林初兰。收房第一晚,我就去安抚闹脾气的她,而留你一人独守新房。这些年,我们俩在场,必定是陪夫人或者是其他什么人一起。映秋性子急,你没少担待她。她走后都是你在管着这个家,我没给你名分,想来下人们也没少拿捏你。这些我都知道。初兰啊,你怨不怨我们?我们始终是欠你的。”
“不、不是,我……”
林初兰已然泪流满面,刚要张口却被苏承恩打断。
“先听我说。”咳喘过一阵,继续说道:“是我们夫妻的私心让你夹在中间,成全了映秋的名声。说到底是我纵着她做了这件事,她走的这样急,你要怪就怪我吧!”
林初兰伏在苏承恩膝上恸哭:“老爷您是不是嫌我?是不是想撵我走?我有错处您骂我打我,别这样折煞我。没人逼我,夫人当初问过我,我是点头的。我自小跟着姑娘,学的就是对主子要忠心。后来到了咱们家,既得饮食,又听教诲,都把我当个人待,我还要怪?要怪谁?这都要抱怨,那岂不是没了心肝肺的黑心种子。我只是个奴婢,老爷实在不必这样自责。没有哪个丫头会怪主子,有错只是下人的错。老爷您这样说,岂不是要折我的寿。”
“您对夫人如此,是我们姑娘的福气,我以为只有天上的神仙会这样。我从没有不情愿,您这样好的人物,能在身边伺候,我、我嘴上不说,心上是欢喜的……”迟到的交心,病榻前的倾心仰慕。临终之际,已没有时间听她藏在心底的爱意,来不及、来不及了……
苏承恩颤抖的手抚上了林初兰因哭泣而颤抖的背:“那多宝阁后面有几个箱子,里面有银钱和一些田产铺面的契约。你拿了去,你无儿无女这些银钱便是你的傍身。到老家置田产、买奴仆足够你终老,跟了我一场,我必定要给你个交代,不要再推辞了……”
林初兰听到这里猛然抬头,噙泪问道:“我是做错了什么,竟要老爷撵我走。我离不开这个家,若离了这里只有死,我没有老家,我心里只有这一个家。若老爷执意赶我走,那即刻撞死在这里,我都不会离了这个家。”
半晌无语。
“可我时日无多了……”
“咱们请最好的大夫,不行就换,京城这么大,总有人能医好。”
苏承恩苦笑:“又说傻话了,天命难为!我本意是让你安度晚年,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便有事情嘱咐你,林氏你听好。”
林初兰收了泪恭恭敬敬的跪下,此刻他是丈夫也是主子。
“夫人的嫁妆和我们苏家的家私我已经一并交给文茵,这些以后都让锦儿带走。唯有嫁妆丰厚些,到了人家少看些脸色,这是其一。其二,那箱子里的东西不在账目上,一份是给你的,一份是给锦儿的,一并交给你保管,暂且不要告诉她。若是锦儿日后对你不孝,那么她的那份也是你的,你自去养老,休要同她纠缠。这些箱子里存的都是古董、字画和一些银票,有我祖上存的,也有我自己收藏的。万一时局动荡,兵荒马乱银票子成了纸,这些东西当掉了可保命。还有,若她遇到不堪之事,实在活不下去了,这就是她救命的钱。清高也罢,市侩也罢,唯黄白之物能给她体面!这一去高家,必定要婚配后才能离去,少不得在人屋檐下要低头。咱们在人家府上,钱物上不要计较,遇事不要争辩。那高家也是门衰祚薄,又有一大家子要养,必定会使我们银子。要用只管用,只是别让我儿受委屈……”
“咱们好好的家,忽然的就都散了,老天无眼……”林氏嚎啕大哭。
“锦儿出阁后,你跟了她去。她同映秋一样性格,咱们家松散惯了,别人家规矩大,她又性子急嘴快。岂知慧极则辱,太伶俐了也不好,遇事你多劝着她些。我们没福气看她嫁为人妇,生儿养女。你陪着她和我们一样,我和映秋泉下也闭眼了。初兰,我们信你,唯有你能跟着她,我儿就交给你了!”
这一通话讲的久了,说毕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再也说不出话来。林初兰收起眼泪,眼中全是决绝,仿佛要赴死一般。
“我是直肠子,老爷只管放心。有我一日我便挡在姑娘前面,初兰现在活着就是为了姑娘。老爷如此良苦用心,初兰若是辜负天打雷劈,只求神佛保佑咱们姑娘一路顺遂。”
九五至尊,君君臣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天子看毕疏奏,恼怒一扔,众臣跪地,无人敢抬头,可知天子一怒,四海皆慌。
“传过来的可属实,那北狄当真有收买嫌疑?”
唯有苏承恩站了出来:“以目前之局势,英将军誓死守卫,死守城池,北狄强攻无效。只得另想他法,战事期间,谣言四起,只为扰乱军心,障眼法罢了。臣以为以英将军的为人,宁死也不会被收买。”
“苏大人可知那北狄以何收买?何以认为不会?”枢密院三公之首齐开诚发难,举笏作揖,宽大紫蟒朝服随之而动。
“事成后边关一十八州仍交由英北辰治辖,田赋税收、冶铁铸造一概归他管理。封英北辰为镇北王,与北狄王兄弟相称。若非有意,北狄为何会开出如此条件。恐怕早有不臣之心!去岁,军机处连连下文,要他不要冒进,只守着山塘关。他为何执意不听,难道是兵法上教他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到底是谁的臣,将士们是他的将士还是天子的将士!”
不臣之心!连开诚此言一发,振聋发聩。这样的词听都不敢听,这是谋逆,这是要阖族查抄的!
“臣以为,即刻召回英北辰,若他不回来或有托词,那就坐实了此传言为实!”举笏回禀,掷地有声。
齐开诚与英北辰不和久已,英北辰在前线对许多事情的判断和预料要比在前朝的军机处更敏锐。多次的枉顾军令擅自做主,加之连吃了几场败仗,弹劾英北辰的折子如雪片般递到天子面前。
“不可!”
苏承恩拿出文人的风骨节气,舌战群儒,针锋相对。完全没有以往儒雅的姿态,他不中立,不保留,要说出自己的政见。
“从先祖开始,我朝一贯以仁义治国。前线战事吃紧,英将军仍在奋力驻守,不曾懈怠。若用莫须有的原因将他召回,那由他布防的边关战线将全线崩溃。北狄将不战而胜……”
“那就等着他反吗?”
反?好一个抄家诛族的铁帽子!
“依臣之见,即刻扣了他家人。要彻查他府上来往书信,有无逆反言论!”
“陛下不可,英将军苦守边关,若是知道背后开始查他,甚至牵连了妻儿。如芒在背,腹背夹击,他心里会作何感想,那岂不是要逼他反,反倒是中了北狄的圈套;若此做法一旦开了先例,以后谁还敢、谁还愿意去苦寒之地镇守王土。以后的史书上会如何评价,是称赞齐大人为臣之道忠言逆耳。还是评价圣上仁义之君?种种因果,望陛下三思。”
“苏承恩,你大胆!那有不臣之心的人才是不仁不义之人,难道看着叛国之人称王吗?现在若不制裁,若日后他成了反贼与我朝对抗。你现在雄辩高谈替他开脱,到那时你又如何分辨?枉费陛下对你的信任!”
朝堂上激辩不停,苏承恩与齐开诚互不相让、唇枪舌战。已有齐开诚的党羽开始站队,一言一语的攻击苏承恩,这时的周维儒早已冷汗直冒,连手心里都是。明哲保身一直是他的处事之道,苏承恩才答应了和他家的亲事,这时候他应该站出来,哪怕调停!可周维儒就是不出来,不支持任何一方,只看他们激烈的争吵。他想只要漕运上面不出事,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便是臣子的忠,不在其位不谋其职是也!
“报!报!东北大捷,东北大捷,陛下大捷!”内监尖细的嗓音,谄媚而激动的传递着胜利的喜悦。大声的喊叫,好让天子第一时间听到胜利的战报。朝堂上又是一派喜色,谢天谢地谢祖宗,臣恭贺我朝福祚绵长。
“承恩!”天子惊呼,众人失措。
苏承恩吐血晕厥,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