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父亲生怒,儿媳不孝。姨娘是我做主收房,大爷不知,是我不懂事理,父亲别气,身子要紧!”一个个的因她都挨了骂,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吗,急的苏锦赶紧跪下求情。
谁想周维儒却不依不饶,牟足了劲,必要给媳妇撑腰杆子,指着余氏骂道:“孩子才来,她不懂规矩,你慢慢儿教。纵的自家姑娘像个山大王,就不能推己及人,及人之幼!”
余氏被骂的脸颊臊红,周玉汝咬唇哭泣。周维儒全然不睬,掉头朝周彦邦发难:“再让我知道你不尊重,家法伺候,藤条板子自家挑!成日里跟媳妇磨牙斗嘴,做丈夫的让着些如何?”
骂,骂的好,使劲骂!岂知这家还有明事理的。林初兰暗自激动握拳,大老爷成日不在家,竟对家中事务、个人秉性一清二楚。有他替姑娘撑腰,打那些坏心肠的脸,让那些婆子姑子们且收敛收敛。
“嗐,公鸡打架头对头,夫妻吵嘴不记仇。”眼见局势越来越胶着,也该我上场了,孔氏赶紧冒头化解:“小夫妻刚开始都是这般,床头吵床尾和。过日子的,牙还能咬着舌呢,咱们虽是大家子,可哪家不是这样?越闹越兴旺,明年给大老爷闹出个金孙也不一定!”
妙语连珠,论解围还得是孔氏。她虽圆场,可众人见周维儒不动声色,依旧不敢放肆。孔氏不怕,他做大伯子的,还能跟小婶子发火?况且这个时候需要人给他台阶下,见无人应和,自家呵呵笑起来。
“二夫人笑什么?”刁婆子早急了,余氏并着玉汝都不好过,也想解围,奈何身份。知道孔氏圆滑,跟着捧哏。
“你们看,这一个黑脸包公,一个大红脸关二爷,《二下陈州》《打龙袍》《单刀会》《华容道》《霸桥挑袍》。我听过的戏文不少,咱们都知道关公战秦琼,只是没见过包公和关老爷同台的?这唱的是哪出儿呀?我不知道,你们谁知道?”
“唱的是《包公赔情》,‘但请嫂娘细察明……’哦,不,是娘子。”
周彦坤说着唱了起来,应时应景,众人再也憋不住哄堂大笑。
周维儒再也端不住了,扭头冲着周彦坤瞪眼睛,周彦坤嬉笑着作揖,伸头准备给他骂。
差不多的了!这才是周彦坤此刻心中所想。
他能看不明白?父亲此番就是故意,当着众人立起公公的威,无非是敲打母亲收敛些。小嫂子虽无父母,但天家口中也是有的,生怕母亲把人家惹急眼兔子也咬人。父亲只做明面,小嫂子排面给足,却顺带着帮她把人也得罪精光!他今日一番让她们没脸,依着母亲和玉汝的性子,小嫂子日后有的‘好日子’。知道孔氏有意解围,这才架秧子起火,跟着活络气氛。
“我的儿,今儿豁出去我的老脸,当着老爷,给你们做个东道。”孔氏一手牵起苏锦的手,一手扯住周彦邦的袖子,看她如何舌灿莲花、滴水不漏。
“过日子的,一个锅里拌勺子,谁家不吵嘴。再加上你们都年轻气盛,小夫小妻拌嘴拌舌再自然不过。为着你们吵嘴,你母亲着急上火,几次找我让我劝解。今朝你公公发火也是为着你们,做儿女的忍心他外头忙着公还焦心你们?他不好说,我来说。”
“男人家自然该让着些,可侄媳妇你也别恼,一个碗不响两个碗叮当。我们老大自小就是稳重的,从不轻易动怒,你也该收收性子,自家男人体谅些,不吃亏,日后封妻荫子荣耀的还是你!阖府里都盼着你们好,别叫我们做长辈的操心。一个大哥,一个长嫂,后头一个个的叔子姑子都看着你们,当做出个表率才是,没得让人说嘴。于上于下都要恩爱和睦,再较劲就是不孝了!今日卖二婶子一个面子,都不许再恼,先前的事儿翻篇儿,后头的事儿就是给咱们府上开枝散叶……”
“哈哈哈哈,二婶子真诙谐,须得哥哥先折腰赔情,自家娘子不丢人!”
任他们如何打趣,周彦邦依旧冷着脸,话都说到此处了。他也想缓和气氛,从嫁进门不是分开就是吵。三天两头闹笑话,他真是烦透顶。
众人都盯着,梯子也搭好了,只待他们下来。只见周彦邦举袂弯腰,躬身抱拳,施礼作揖。
“娘子原宥。”
苏锦红着脸,低头屈膝,深深唱喏,还了个万福大礼。才要走,却被孔氏拉住:“叫声‘夫君’烫嘴不是?”
林初兰看着局面越来越好,心中激动溢于言表,连连撺掇苏锦,让她叫。私下里她都不愿意,何况现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长辈姑子叔子都在,叫夫君当真‘烫嘴’!但她不能给台阶不下呀,索性、索性……
“夫、夫君海涵。”
哈哈哈哈,众人捧腹大笑,孔氏乐的拍手大笑:“这才对!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嫩脸夫妻越吵越恩爱。今日的东道做的好,哥哥嫂嫂且等安心抱孙!”
满院子的孙男娣女,欢声笑语。周维儒甚是得意,自己创下的这番家业,和在家中的地位身份。把控局面,尊卑有序,这才是正理。正说着梅姨娘的丫头寻来,跪下便哭,说姨娘不好了。这厢既然无事,便顾不得许多,周维儒提腿便走。
“母亲、母亲……”
周玉汝嘤嘤啜泣,余氏心中恨极。做老子的教训起儿子来道貌岸然,自家身上也是一肚子花花肠子。贱妇成日里要死,瞧他跑的倒快,恨不得生出翅膀飞过去,立时就奔到贱妇眼前。贱人!妖精!专会摄男人心魄,老大媳妇分了许多神,彦坤亲事迫在眉睫。容你先得意几日,且等我腾出手来再打扫自家院子了!
热闹的场景在周彦邦和苏锦道歉时达到顶峰,又随着周维儒的离去顿时消散。余氏吃了挂落,周玉汝闹了个没脸,两人前后脚跟周维儒着离去。孔氏只为在周维儒和余氏面前讨巧,见他两个都走,紧接着带着周玉簪也走了。周彦坤兄弟子侄们只为在周维儒面前应个景,赏花有什么意思只等做局请酒,巴不得早散。见大老爷刚走,他们也没踪影。苏锦和周玉暖、林初兰正打算走,却被人叫住。
“且等等。”
她赔情的夫君叫她。
苏锦极不情愿,被周玉暖拉住,暗暗笑着同她玩笑:“嫂嫂快去,哥哥有话要说。”
虽不情不愿,终究还是留下来了。
随着最后一抹乌金西沉,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今日上弦之月,一抹月牙孤零零的挂在暗沉的夜空,几丝乌云漫过,那一点光也没了。众人如鸟兽般散去,热闹闹的院落一下子冷清下来。只留下默默无言的两人,花木在暗影摇晃,苏锦蹙额颦眉,心事重重。
“你……”
“今日我又放肆了,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连父亲也得罪了,想骂便骂吧。”
这……他其实想问,为何瘦了!
周彦邦哑然,他只是想关心一下。没想到她倒乖觉,先行领罪,自我检讨一番。瞧她病恹恹的样子,黄蜡蜡的脸,柳条子似的身子。就是想骂也骂不出口,反倒生出几分体恤。
“拿着。”
苏锦将信将疑的接过他递来的信笺,不看便罢,几行字读下来,热泪滚滚,泣不成声。
“拥兵自重,不服调遣,上违天命,下失民心,把控东北军政大权,勾结外邦预谋不轨,行不臣之事,此乱臣贼子……”
这是谕旨,原来他誊抄一份谕旨,让她看个明白!果然是,天子一怒,血溅九州。
帕子湿透,眼泪来不及擦拭,便用手不停的揉眼睛。泪珠儿顺着葱白粉嫩的指缝间汩汩流下,甚是可怜。周彦邦不知该如何安慰,寂寂的庭院里,唯有静静的陪着她。
万古长夜,丰功伟绩,成王败寇,灰飞烟灭,空余佳人,向隅而泣,此时无声胜有声。
“自古将军难有善终,虽然证据确凿,只是我始终不信……”她哽咽,泪眼朦胧的望向他:“谢你,谢你,抄了来给我。我那日不是有意发火,我着急,说了许多蠢话,冲撞了你,还请你见谅。”
“我记事起便认得她,那时,我和她还有哥哥一同读书。她不爱读书,总爱出去玩乐,后来我借住姑母家,她也偷偷来看我。怕我委屈,给我银钱,上次来这里还带着硝粉给我,她知道我换季身上痒。还约好了下次去云山观望海。热突突、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叫我如何能接受。我心上像被生生剜去一块肉似的!”
“我知道我不对,我无理取闹,我胡搅蛮缠,刁蛮任性,你说不说予我,都妨碍不了天家公务,何况你也不该说予我。你们行事机密,同我讲了才犯了大忌,我知道了难免不告诉她,她若得了信儿跑了,害了你也害了这府上。原本就是我不对,我不该问,当日我父亲办公他不提,我母亲从不问。所以,你誊了这个,对我已是仁至义尽,我是个蠢人,不知该如何谢你……”
哭的伤心,说的絮叨,语不成句。
“那日,我想还英将军清白也是愚蠢至极。天家若信他,他家又何以至此。既然事已至此,盖棺定论,便再没有回旋余地。谋逆是重罪,这个时候唯恐避之不及,再去为他分辩何异于送人头。如果不是我父母早逝,以我父亲的政见和立场必定携身家力保,难免打成同党。我家也要受牵连,那时我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流放三千里,编入奴籍’,她那样刚烈的性子,死了比活着强。逝者已矣,他家如何,他父亲如何。她依旧是她,我帮不上她,化些冥纸吧。”
世事洞明,天真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