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高鹏举没谈头,同高盼儿更无说头。手指“笃笃笃”的瞧着花梨木桌面,发出“锵锵锵”的声响。瞧着她扭捏劲儿,忽然忆起挂幔那日,她也是如此闯入自己书房,若不是春蕊赶到……最厌妇人家如此,藏着什么鬼!
一杯酒水而已,周彦邦仰脖一饮而尽,喜的高盼儿错以为他对自己还有情义。身子又往前凑近,恨不得贴到身上:“公子如今仕途正盛,又觅得佳人。姐姐名门闺秀,才情风流和公子都极为般配。想来春风得意,还记得当年咱们在书斋里的情谊吗?”
“你该叫我姐夫。”
不紧不慢,不疾不徐。语气平静似水,貌似风情万种实则在他心中惊不起一丝波澜。似兜头一盆冷水,将她从天灵盖到脚底板浇了个透心凉。
这、这话什么意思?高盼儿慌了神,匆忙的坐正了身子以摆脱自己的尴尬。令她没想到的是,他竟是这种反应!与她的惊慌失措不同的是他的镇定自若,你往怀中靠他不躲,你往身上黏他也不避,任你怎样,他稳若泰山。
不对!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祖母说色令智昏,再加上酒气助兴,酒色财气,没有一个男人没有能扛过去!
“绣床暖炕就在一旁,只哄着他褪了衣衫。但凡对你动一丝手脚,那么这事他就赖不掉。”这是祖母的交待呀。惊闻他驾到,慌乱中出此下策,打算破釜沉舟。可怜自己一番盛装打扮,用表妹柳宝珠的话讲:“和尚还俗,道士破戒,天上的王母只配给表姐提鞋。”挂幔那日未成之事,陪上身子今日必定要拿下!
却没想他如此的清醒,清醒到看自己像个娼淫妓妇。他把关系划分的一清二楚,‘姐夫’二字,已将她拒绝的干干净净!好,那么就撕破脸,开天窗说亮话!
高盼儿戳着心窝子问:“好,真是好姐夫!姐夫同姐姐琴瑟和鸣,恩爱白头!可姐夫却伤了人,伤了我的心。是我痴心妄想,对公子一片深情错付……”
勾栏做派!周彦邦看她与馆阁里的粉头无二。虽然她此时梨花带雨,柔肠百转,可周彦邦心内毫无波澜,连正眼都带瞧的,仍旧是那句话。
“我是你姐夫。”
高盼儿登时急眼,‘哐啷’把个酒盅砸碎在地。
“人家的同窗之情落得个爱慕倾心,知己情深。到了你这里,丁卯分明,看在我也同你共读多年,就不能舍一点点怜惜给我吗?我仰慕你,只求在你身边伺候,为奴为婢,不求名分,这点子盼头,姐夫也不应。姐夫当真是铁石心肠,把热热的心往冰窟窿里扔……”
她自己演的深情,可他却起身要走,高盼儿登时跪下来哭着拽住的袖子:“我恬不知耻,可我给你的心至纯至真。敢不敢问问你那尚书府小姐出身的夫人,她会像我一样诅咒发誓一片真情全给了你?她敢不敢起誓,长至今日,心中只你一人?”
话未说完,周彦邦已然拂袖离去。真是无理取闹,回个娘家不想被这种事缠上,早知便让她一人回!
“姑娘,身上泼了酒,咱们回去换件衣裳……”
“滚。”翠眉被吼的大气不敢出一声音。
与赵氏暖阁中佳人梨花带雨诉衷情的戏码不同,苏文茵房中寂静,美人酣睡,高双儿静静的等着她醒。苏锦睡的香甜,翻身揉眼,睡眼惺忪,高双儿盈盈笑脸就在眼前,登时起身拥住她:“还以为是做梦,双儿妹妹,你好吗?”
“我……”
高双儿含羞,欲言又止。苏锦拉她上炕,靠在一起更为亲密,姐妹私房话,小声嘀咕:“姐姐三月里出阁,六月里昌西王府里来人指明要见我。后来才知,朝中商议要去南边番邦和亲,昌西府只有一位嫡小姐,断不舍嫁的远了。便让我同她认了义妹,明年冬月里就走……”
“啊!”太突然了,苏锦吃惊的叫出声。
高双儿好不落寞:“姨娘说身为女子总归是人家的人,花落了谁家都是落,嫁鸡嫁狗闭了眼都一样。可我还是怕,大姐姐说那边都是蛮夷,长的赤色头发绿眼珠子,整日光身赤膊,吃生肉饮冷水,不高兴了就杀人。”
说着哭了起来:“想来咱们跟他们饮食习俗上皆不同,嫁的近了,哪怕还在天家管辖内,道理相通,遇事有个章法规矩。这下走到山南海北,只怕我这辈子都再也回不来了。听大姐姐的意思,还像未开化的野兽一般,死在那里也未可知……”
“休听她胡言,若是未开化,如何能遣使臣上奏表同我朝议亲?你想想可是这个道理?而且听闻,南边番邦的首领素来仰慕我朝文明,他幼子自幼在京中菽勤书院受教化,学的都是我朝圣人训,何来蒙昧之谈?”
苏锦气的直拍桌子:“也是因着仰慕才求取我朝女儿,愿同我朝通婚结秦晋之好。什么红头发绿眼睛的,她说的那是夜叉鬼。若是有这种人,京城岂不是早就传遍?所以,鬼不吃淡饭都是要盐(谣言),听她吓唬你。可双儿,此事为何是你而不是你姐姐?你姐姐尚未婚配,长幼有序,论理也应该她先来?”
不说还好,说了更伤心落泪:“母亲原也提过,可祖母说姐姐与我不同,让我只管嫁了去,是天家的荣宠我们家的荣耀。还说我现在是昌西府的义女,筠南郡主的身份,多少人想都想不来。姨娘也说我掉到福坑里了。可,姐姐,我不想走那么远,我怕……”
这府上忒不是人了,心偏到嗓子眼,同为姊妹如何不同。用双儿换自家的脸面,那高盼儿还吓唬自家妹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是好的她才不会让予别人!苏锦气不打一处来,可事已至此,只能良言相劝。
“远了近了,嫁的是人,对你好,知冷热,关心你就是嫁对人了。我出阁时她们劝我的话我也劝你,一心换一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他好他必不会恶你,所以不必担心。”
经她一番开解,高双儿略宽了心,收了眼泪攀谈起来。
“我就爱听姐姐说话,姐姐走了,不只母亲,我难过伤心了好几日。姐姐恐怕不知,母亲日子也相当不好过。为着鹏举的亲事,祖母催逼着母亲去你府上伙着你,找余老夫人说亲做媒。说是看中了余老夫人内侄女儿,因着你是她儿媳,亲上做亲更般配!也不知为甚,母亲说行不通,祖母和姨娘就同她怄气,好几日请安不见,你来之前还哭过几场。”
消息似一个个滚雷,打的苏锦外焦里嫩。怪不得姑母面似愁容,憔悴不堪,原来这家子吃人不吐骨头!那狗掀帘子全凭一张嘴的赵氏和柳氏,插了翅膀还想上天,自家算个什么东西。那癞蛤蟆似的丑东西专管恶心人的高家大爷……
痴人说梦!
余佩琴是余氏的嫡亲内侄女,余氏二哥的独女。她初嫁入府,周彦邦还在山西时,这姑娘来周府小住时她见过。和周玉汝一般年纪,长相也是眉清目秀,秀丽可人。她父亲是西江州节度使,祖父是翰林院编修,大伯是工部侍郎,又有个显赫的好亲戚姑母。家中姬妾子女倒多,可嫡出女孩就这一个,掌中宝一般的存在。余氏爱她同周玉汝一般,甚至考虑过配给自己儿子周彦坤。
赵氏和柳氏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高鹏举狗骨披人皮,狗屁不通的样子连脚指头都不配。若上门提亲,人家只觉得玷污了自家姑娘,恐怕要被打出来,这叫姑母如何开口?是借谁的势,谁给她们的胆量?自家在余氏面前尚且难为,高家还想拿自己做名头想跟余家攀姻亲。野心不小,也要配的上呢?高鹏举臊眉耷眼,混不吝烂泥一样的人,猪狗都嫌!余氏第一个不同意,知道了还不先把自己给生吞了。
姑母只是不说,只是瞒着自己。哪怕是去周府上同她和姨娘商议也好?何似这般,在这苦熬着,还要看她们脸色受窝囊气。不过是想着不给自己添麻烦,可这样死瞒着,高家又能放过她?
“呀,它黑的像炭。是姐姐才养的吗?和当年宝儿一样顽皮!”黑子肉糯糯的爬过来,本想往苏锦被窝里拱,却被高双儿抱在怀中逗弄。黑子看到面善的最会卖乖,没一会儿就和高双儿熟识。让它叫唤便叫唤,让它作揖便作揖。黑嘴黑鼻子,像个小号的熊瞎子,把姐妹俩乐的咯咯笑,玩的不亦乐乎。
“姑爷来了。”
正说着,周彦邦入内。慌的高双儿立刻丢了狗,连忙起身请安。虽是姐夫,可她到底没见过几个男人,羞的满脸通红,站在那处只顾低着头,请安都磕巴。惹的苏锦连声埋怨周彦邦:“人正乐着,偏你来搅局。我妹妹胆小,瞧你把她吓的。”
瞧你自在的很呀!绫子袄子,裹着葱绿小被儿,炕桌上堆满了吃食,双陆棋盘,九连环。见她被暖风熏的粉嫩的小脸儿,想来香甜一梦刚醒。整个人悠闲放松,全不似在府上正襟危坐的夫人。这一切都被周彦邦看在眼里,她确实乐,乐的很,却不知自己那厢被烦个透顶。
他不跟谁客气,黑着脸吩咐:“已经下晚,到家只怕黑透,不留了,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