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安安静静,鹅黄的水仙给沉闷的屋子增添一点颜色。画缸里轴卷琳琳,案牍前,他正在写字。
孝伯,孝伯,心中一遍遍默念。
这是他给他们的儿子,想了很久的名字。
搁笔叹息,深深遗憾。有种颓然的挫败感,孩子的死也是横在他心中的刺。
期盼的落空,生生的死在眼前,是他无比盼望的嫡子啊!
他有错吗?
有。
人是他踹的,死咬住不松口的也是他。
可都怨他吗?她为何要任性的去理论,去争辩,去抬杠,乃至不顾及身子,愚蠢的去挡?
这任性在他看来,无比的愚昧和无知。
甚至认为她在用自毁的方式给他下套,给他负罪感,让他永远背着害死孩子的罪名!
她恨他,他知道。
他后悔,他烦恼,他需要用快速的方式忘却。
所以高盼儿正中下怀。
她会体贴的劝解,小心的服侍,解开胸怀让他纵情,缠绵床笫欲求欲予。为了忘却,他放任自己沉湎其中。
这种无限的纵容,甚至让他觉得全世界只有她最懂他,溺死在她甜蜜的温柔乡里亦浑然不觉。
更多的是,他需要一种解脱,一种逃避,来洗脱自己的负罪感。
用最原始的欲望带来最迅速的愉悦麻痹自己,至于谁的感受,管不着。下剩的,随他去吧。
谁不气呢?她怨他,他就不恼她?
她有她的自尊,他也有他的傲慢。
此一事激发出两个人内心巨大的执念,是执念也是枷锁,他们都是倔强的,却也都是脆弱的。
谁不是养尊处优,谁不是主子爷小姐捧大的?
如果,假设只是如果,她能体谅他一点点,反思自己一些些。给他个台阶,哪怕说。
“咱们再来,咱们还会有的。”
而不是背过身去,给他脸子,当着众人甩他耳光。
他是个男人,周家长子,里头体面的大爷,外头光鲜的大人,谁敢这样给他没脸?
借口也罢,事实也罢,大抵人都不愿意承认错的是自己。
周彦邦越想越气,他的倨傲,他的孤高,他的自负,让他没有办法背负这残局。
恰逢有人小意温存,恰逢有人善解人心,知他心中苦闷。
当她哭着让他看孝贤被锋利爪挠的深深血痕的脸,告诉他:“是夫人挑的。”
来不及多想,登时勃然大怒,他只这一个儿子了,不能再有差池,这院里不能再生是非。
可面对她寒气逼人,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那推搡真的是不小心。
可她依然不屑,眼神里全是恨意。对他的恨只怕根深蒂固,她从没觉得自己错过。
他哪懂妇人的心啊。
当高盼儿得意的吃着灵芝时,当他把她不能生养的话告诉她时,犹如给敌人递了刀子直直的捅了她的心窝子,血淋淋的不忍直视。
可他却浑然不觉,不就是灵芝吗,不就是生养吗。东西可以买,生养何以替,他眼里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这事情就过不去了吗?
怎么可能过的去。
“走是情愿的,谢丈夫体恤,既为人妇原就是为了孝敬公婆,如今用到了,爷还在犹豫什么?”
她来了,没有戾气,没有争吵,这一声软语让他气消掉大半。
仔细的看她,瘦,是真瘦。羸弱的身子,衣裳显得格外肥大。
以前也瘦,可眼睛里有光,目光流转时,眼睛会说话。
现在不同,眼神里的疲惫和沧桑,身体的孱弱,行动的缓慢,无不昭示着精神和身体世界的双重坍塌。
依旧是素色的衣衫,满绿的首饰,她还是那样不爱艳丽。颔首恭敬的回禀,再没了旧日的顽皮和灵动。
“爷不好开口,父亲那边我去说,母亲的病耽搁不得。天家最重孝道,父母生养一场原图孝顺。乌鹊尚知反哺,为儿女的埋儿割肉为上人死的都应该。”
言辞恳切,语气真诚。
“想我来时为太爷冲喜,如今去也为母亲康健。况现下天师的意思只是挪地方,没甚大事,别再犹豫,只盼母亲安好。”
这帽子扣的,把天家都抬了出来,不能不同意啊。
再回眸,他认真看她。
除却争吵,这是失子后第一次谈话,却是为了离别。
如此讲情讲理,难道是想通了?可,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良久的沉默后,微微的叹息。
“咱们说真话好吗,可是还恼我?不,应该是恨。”
“没有,不恼也不恨。”
令他没想到的是,她跪下了。
这一跪,他心中针刺一般心陡然疼了一下。
“少不更事,我太任性,有许多事情做得不对,让您为难。自父母离世后,我没把这里当家是我的错。走到今天这步,也是我的错。一步接一步,一环扣一环,都是我的错。”
这份兜揽,倒叫他惭愧。
“那孩子……”
“不要不要,不要提。”恐惧的连连摇头,噩梦一样不愿想起:“孩子与父母的缘分,不可强求。他不来便不来,投生我身,已是荣幸。”
她是来认错的,她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可这期盼已久的台阶,为何有说不出的悲哀。
“你果真是放下了,想开了就好。”
他踟蹰,试探或是怕失望。
“除了父母媒妁,你对我,可有过其他?”
“有过。”她用力的点头:“开始是一点点的动心,到后来的爱慕,都有过。只是,您有心爱之人。”
她笑了,笑的腼腆羞涩。
“您也是没办法,父母之命,皆身不由己,我懂。”
又笑了,这次是释然,她说她理解。
“请您不要多心,这次祝福是真心的,没有妒意。姻缘自由天定,世事岂容人谋。檀郎谢女,天家说是便是,是你我之荣耀。至于心中爱着谁,便是谁也管不了。我还是当日那话,爱谁都没错,莫要欺骗……”
认真的思考,仔细的回答,坦率而真诚,不急不躁,缓缓道来。平静温和,那是一种释然和放下。
她的放下在他的眼中是说不出的酸楚。
他想说他没有欺骗,可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她相信。事情盘根错节,欲说还休,这怨念只怕一辈子解不开……
已然走到这一步,那便骑驴看唱本只能走下去了。
他无奈。
“多带些下人,收拾停当再过去,不急一时。缺什么打发人来要,不过是暂避,停停就回,我去接你。”
“轰”
那是围墙坍塌,冰山崩溃,潮水席卷的声音。
这樊笼我逃脱,这命数我不认!
“冬深雪重,请君保重,福祚绵长,子孙繁衍。”
每一份祝福都是真诚的。
语闭,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端端正正的磕头、请退,直到月白裙消失在庭中的桂树下。
那一笑,是最后一笑。谁也不曾预料,这一走,竟是永别。
少年夫妻,请君保重。
哀莫大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
他同意的那一刻,再次走在周家巷道里,直觉心旷神怡。
雪珠子打在狐毛领子上,化成水沁的脸上冰冰凉,呀,好清醒!
一口闷气缓缓吐纳,呼吸间的白雾飘荡,顷刻间消散。原来褪去一身枷锁,是这样的身轻如燕。
冬季萧瑟,仰望夜幕,星空宙宇,异常可爱。
走走走,离了这儿樊笼窠臼,脱去这的身份名头,这些年的浑浑噩噩,终将有个清醒。
周莞猫一样缩在她腋下,摆弄着她颈间的银锁子,小银铃丁零当啷的,发出细微的响声。
苏锦怔忡,我怎么还留着这个?说什么‘母子平安’,呵,如今看来,没必要了。
今夜她们睡在一起,娘俩靠在一处,苏锦揽着她,发丝的馨香幽幽传来。
“我像你这般大时,父亲母亲姨娘疼我爱我,教我学问,教我礼节。”
“小苗浇灌了蜜水,哪怕长大后雷霆雪雨,想起儿时的甜,亦不觉得苦。看到奸恶之人,只觉得他们可怜。人有心中爱,什么都不怕。可你呢,我走以后,你怎么办呢?”
说着摘下银锁子,戴在她颈子上。周莞低头,反复抚摸。
“以后这个就是母亲,想了就看看,不论我在不在身边,都永远记挂你。你娘……你娘是喜欢你的,她只是嘴笨,爱的粗糙。”
欲言又止,但是必须面对。
“莞儿,我父亲教我凡事要靠自己,如今我也教给你。莞儿一点儿都不丑,也没有不吉利,都是骗人。你不是灾星,就是个普通孩子。”
“如果有机会,去念书,不拘什么,你爱就读,多多的读。眼瞎不怕,心盲才是荒芜。日后,不要拘泥于女儿身,男人家能做的你都能。”
周莞扬脸,不知听懂多少,幽深晶亮的眸子暗夜里直视她泪痕满布的脸。
苏锦摸摸她脚上的银环,这分明是镣铐!
“记住,真正爱你的人让你坦荡做自己。还有,人心之渊,深不可测,母亲愿你永远不要遇到。”
吻上额头,泪雨滂沱。
前一晚才点头,第二日苏锦急催着就要走。消息来的突然,下人们忙不迭的开始收拾。
“只捡我的东西,父亲的书卷,母亲的旧物,姨娘的针黹,其他的一概不要。从轻从简,不要再问衣裳首饰带不带,在这府上添置的,都不要。”
“是。”
这是纲领,吩咐下去,果然来问的人少了。
“这鞋……”小鸳儿吞吞吐吐:“潜斋里给爷没做完的鞋,还带不带?”
“烧了。”飞速扫了一眼,没丝毫犹豫:“塞炉膛焚了。”
小鸳儿捧着鞋,忽然哭了出来。
“夫人为何要走?您这一走,有人岂不是得意的要上天?夫人难不成怕她,斗她不过要躲?”
躲?嗯,就当怕吧,多呆一分钟都觉得憋闷。
“嗯,避一避。”
“既这样,夫人不能带我一起?是我吃不了苦吗?您抛下我,我便是没主子的奴才,还不被人折磨死。”
“别多想,快起来。”
她拉起她。
“服侍我一场,我总归给你个交代。已经指派你去二夫人跟前伺候,她是个忠厚的,必不会为难你。我走以后,你就去那儿。”
哎……她叹息。
“不是我不带你,是我已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青春年少,跟着我破庙里遭罪不说,有甚出头。我如今只能顾着我带来的,你们原是周家的,顾不得顾不得了……”
这厢还没劝解,那边颜氏跌跌撞撞的来了。
“嫂嫂,嫂嫂,你走了这家中再没人了,没人了。我父亲、我父亲死在任上,也没等来天家的召见。送灵回乡的途中,我母亲也去了,如今我和你一样,无父无母,无依无靠。”
颜端仪哭的泣不成声。
“姐姐,带我去吧,我和你做个伴。这府上,我就是个活死人,带我去吧……”
“说甚傻话。”她抹泪劝解:“我不过是暂住,等我回来咱们再叙。
“等你回来?只怕等不到了,等不到了!”
颜端仪怎么也拉不起来,泪人一般。
“姐姐帮我这许多,无以回报,受我一拜吧。咱们妯娌怕是不能再见了!”
“莫说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