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天晴了。
刺目的阳光打在苏锦灰白的脸上,她像个木塑的泥胎,冰冻一般的人儿独坐桌旁。
唯有拨弄着手中的素珠,证明她还活着。他们的哭喊,惊不起她半点波澜。
屋子里无炭无火,冷的像千年冰窖。林初兰就这样躺在榻上,旧时的衣物,脸也没遮,无声无息,好似睡去。
这一老一少,一个新丧一个半死,英若男登时红了眼。
哆嗦着嘴唇,喃喃自语:“姨娘、姨娘就去了?”
忙解下大氅裹住她,想忍住却又扑簌簌的落泪。
“让姨娘走吧,别在这人间炼狱里熬着了,她比咱们痛快。”
苏锦不言语,指了指桌上的茧绸包袱,示意她打开。
可是她手抖的总也解不开。谁想打开后才是真正的泪奔,包袱里全是些孩子的衣物,肚兜,虎头鞋,铃帽………
针脚乱了,做工粗糙,那是她身子不行了,可她还记挂她。
扑到床前,抚尸大哭:“做这劳什子干什么,养下来也是个孽障,配不上。”
“姨娘你好狠的心,就这么舍了我们去了。我心里你也是我的娘,如今你也走了,叫我们这对苟活在世上的丫头再没人疼。”
“姨娘,姨娘。”
一声声一句句,听云听雨两个丫头相携而来,甫一进门跪倒在地。
“先是没了夫人,后来是老爷,现在姨娘也走了。苏府没了,我们姑娘最后一位至亲也没了。当年带着我们做针线、教导我们的姨娘,就没了!”
转头跪在苏锦面前:“姑娘您别闷在心里头,没了姨娘还有咱们,我们打小服侍的,胜似亲人。”
“可怜到了周家都落得了什么?先是没了孩子,空落一身病被逼了出来不说,现下姨娘也走了,在这荒山破庙里活的像个鬼啊!”
听云哭的捶床顿地,泣不成声:“不值啊,姑娘,我替您不值啊。您别在这儿了,我接您走。”
“到我家中,您还是主子小姐,我还是您的丫头,吃糠咽菜咱们在一处。您一个人留在这儿,白日黑夜,只有影子相陪,万一想不开……”
“还有高家,当日在高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使了咱们的钱,还掐住脖子让咱们承情。还不算,他家那娼妇养的坏种子还去坏您姻缘。头一遭儿捱打也是在她家,都是姑娘护着才有了今日。”
“姑娘您不走,我就留下来服侍。我是您使惯的,我陪您说话,行不行?别不言语,哭出来,您心中的委屈都哭出来。您自小跟着她,乍乍离了怎么能不难过。哭吧,哭呀,哭出来啊?”
两个丫头一个捶床,一个抱脚,痛心疾首的大哭。
苏锦竟是哑子一样,凭谁摇喊哭泣,死一般沉默。唯有手里的素珠拨动,还余那么一丝丝气儿。
她谁也不要陪,谁也无法体会她心中的痛。
这一屋子妇孺呼喊的厉害,真正主持的反倒是凌平川。请先生算日子,做道场,停灵发丧,体体面面的把丧事办完。
到入土那一日,英若男说什么都不肯走。什么才死了人,什么没处住,什么大肚子不方便,统统听不进去。
凌平川无奈,只得打发人家去取她常用的东西,又留下几个丫头,这才将就住上三日。到第四日一早,便骑着马带着车来接。
此番不得不走,一个扶着腰,一个倚着门,阴霾苍穹下,整个世界只剩她们两人。
“丫头我走了,下次不知多晚能来。”
“嗯,走吧,好生保养。”
英若男的走让这院子一下子冷清下来,她终于有时间思念。
初春新冷,乍暖还寒,山绿了,水暖了,院儿里的银杏梧桐冒出了绿叶,雨不眠不休的下,她就成宿成宿的听。
恍然夜间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竟一点儿也不怕,对着黑洞洞的房间关切的问。
“姨娘,你是吗?走累了就歇歇。”
黑暗中自言自语,柳絮听的毛骨悚然。
遵从她的交代,拿着她给的钥匙,打开那口樟木箱子,解开箱底的包袱。除了钥匙、房屋地契,里头还藏着一个包袱。
颤巍巍的揭开,里头红的绿的白的,包却是女儿家最寻常的私物,月事带子、罗袜、小衣、绣鞋……
泪水瞬间淹没,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儿,莫食生冷。你爱干净,勤换着些。’
‘平针不好,用乱针。’
‘是刀是箭,是火坑是悬崖,我都陪着你。要跳我垫着背,有狼咱们就打,死也要死在你前头!’
‘我在我老家平江府乡下置了一栋房子和几亩薄田。真到不堪的境地,你就去那儿。没人认得你,把田租出去,下半生什么都不做也足够用的。’
‘就去平江府,那儿湿润,适合养身子,离了这帮子猪狗。’
‘英姑娘都有了归宿,可你呢……’
她都要死了,她的眼睛都看不到了,她还在为她着想。
她读书,她伴着,灯下花白的两鬓,眯着眼认针,可曾扎了?可曾冻了脚?
她心上不好,她就这样不眠不休的陪着,她的爱意和温柔全方位的包裹着她。可自己呢?
怄她气她顶撞她,打成了亲,没让她有一天顺气的日子。
悔,好悔,来不及说抱歉。对不起,姨娘,对不起。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锥心的体会,太痛了。
捧着包袱,无声哭泣,洇湿锦绸。
后面很长一段时日,谁也不见,就是枯坐。书本不碰,笔也不拿,从白天到夜晚,从黎明到掌灯。
坐着还是躺下,闭目还是睁眼,一言不发,仿佛抽走了灵魂。
习惯性的喊:“姨娘。”
回她的只有柳絮:“是,夫人,我在,您吩咐。”
周彦邦的到来,是在六七的第二日。
马蹄声哒哒,刚从登州回来的他,还是从凌平川处得了信儿。
“想是痛极,也不哭也不言语。形单影只,一个人忒寂寞,你不该问都不问。”
可见外人对他的处事,也是颇有微词的。
可他真的不知道呀!
这不是没回府就直奔山门,带着一身仆仆风尘,顾不得雨水打湿袍角,匆匆而入,进门就见她带着孝。
烂雨下的不眠不休,整个世界迷蒙在混沌的雨中。本就破败的屋子愈显荒凉,白日里也要点着灯。
灵堂收了,小小的厅堂新添了一座牌位,白色的香烛冉冉的冒着黑烟。
她就静静的守着,素白的衣衫,头上珠翠全无,似有似无的拨弄素珠。
见他来了,淡淡的扫了一眼。
“我不知道……”
他有些尴尬,刚想解释就被打断:“你忙,不必。”
她很是淡定,念着素珠,好似自语:“你不该来,也犯不上。知道的又如何,再说她本就有固疾。”
这样体谅,他反无言以对。夫妻真的太陌生,早不似往日,两颗心离的太远。
以为她真的释然,他松了口气,反有些微词。
“那你也不该戴孝,她一个奴才,你连上下尊卑都忘了?”
“她不是奴才,她是我娘,一手把我带大的娘!”
“嘭”的扔了素珠,周彦邦生生的不敢言语。
沉默多日的怨气在这一刻终于爆发,涨红着脸冲他喊。
“还要来管我,教我,指责我,要我说多少遍,难道听不懂?她不是奴才,不是奴才,是我娘!”
“我是母亲生的,却是姨娘养的,虽非生母,实同养娘。从我记事起是她牵我走路,母亲罚我,她疼的流泪。吃食衣物,身上一针一缕,一丝一线从不假她人。我的私密物件都是她亲手缝制,我的第一次月信是她手把手教,乃至成亲后每一次同房,她都知道。”
“先跟着我先去高家寄人檐下,又来这里,受尽白眼。处处替我争,几番怄气都为了我。因着我,争风吃气,为了我挨打吃苦,熬坏身子熬瞎眼,操不尽的心。这样一个人,我怎么能当她是奴才?”
“你不该打她,我情愿打的是我!”
最后一句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说多了,激动了,生生咬牙咽下气,不说了。憋闷的眼圈红肿,硬是不让自己落泪。
周彦邦一个字都没回,由着她发泄。这个时候同她谈不起来,想发火就就发吧。
“哎……”
长长的一声叹气,一只手轻轻的搭上肩头:“跟我回家吧。”
家?虽无一声言语,可他分明听到她心中的嗤笑。
“和离吧,我们和离吧。或者你休了我,都成。”
即将踏出房门的最后一步,她的声音淡淡传来。他登时愠怒,可他没有理会,大踏步而去。
没能给她安慰,又是一次不欢而散。隔阂如万丈冰仞,他们的心早已相隔万里之遥……
月夜悠长,宋清平抬头仰望。天上星子点点,宋小满指着繁星遥望。
“爹爹快看,那颗最亮。”捧着宋清平的脸儿问他:“娘怎么还不来,你不是说到了京城就见到了吗?爹爹骗人!”
“娘,娘是那个星,最亮的星。”宋清平摸着女儿柔软的发丝,抱在怀中呢喃。
小姑娘不解:“娘怎么会是星星呢?我们以后都会变成星星吗?”
是,我们都会,那每一颗新升的星子,都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照着我们人间的路,坦荡顺遂。
那个好爽利的姨娘,也变成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