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猴捂住屁股蛋子,一下子愣住,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竟笑了。
笑了!
听他唠叨半日,本以为一文不得。嘿嘿,谁想天上掉下的银子偏砸在他头上。
穷酸,蠢货,既然你孝敬,爷就笑纳了。
果然,看见银钱哪哪儿都不疼了。手脚极为麻利的捡起,看都未及看,忙不迭揣入怀中,口中还念叨着。
“不是我纠缠,实是做父母的不像话,早如此,谁有功夫同你扯嘴皮子,我闲的吗?”
扭头往妓子粉腮啃上一口:“美人儿咱们走,爷今儿带你逍遥去,神仙没有我快活呀。”
边说还瞟了眼苏锦,继而和妓子勾肩搭背扬长而去,好个不知羞耻,大言不惭的无赖!
“给他银子还吃他话儿,为这种人你可值得?”
望着他嘚瑟的背影,大汉疑惑发问,宋清平不答反问。
“可知万事皆有缘故,养成此种脾性,可恨却也可怜。我能帮的不多,一点银钱,几句良言,若他醒的善言,幡然悔悟,也是为世人积阴骘。”
“哈哈哈。”听罢大汉朗声大笑:“你一个读书人还会掐卦算命,可见世间皆有因果。”
“说起来,他也算个可怜人。自小无父母,一点薄田被叔伯占了,甩手扔到戏园子里学了下九流。臭田里生烂瓜,可是一点没错?”
“所谓,众生皆苦,没错没错。”
言毕,二人皆开怀。
只是,没时间乐了,大汉心细,冷眼瞧着苏锦面无人色,满头虚汗。
转身要走,却被宋清平叫住,躬身道谢,捧出分量十足的雪花银锭,苦求收下。
“大恩不言谢,萍水相逢,无以为表,了表心意,切莫推辞。”
他二人定有故事!
大汉早看出端倪。
女子细白纤弱,虽银簪素裙,可举止气度看得出,非富即贵。男子气度卓然,言语斯文。莫不是……
嗐,这乱世,人如草芥,管不着管不着。
摆手而去,热闹散尽,人群四走。
“爹,爹。”孩子早不哭了,扯住衣袖让他看。
妹妹……嗐,是他大意了,本意让她消遣,谁想……哎!
这一场节外生枝,她原那样金尊玉贵的人,大街上任人调戏,唬的几乎失魂。
想到这儿一百个对不住,唯有捡起帷帽,端端正正的给她戴上,理了理衣衫,牢牢的牵起手。心中暗暗决定,以后少逗留人场,无事不让她外出。
快,再快些,到了任上就再无人认得,东躲西藏的日子端地难熬。
如此更加谨慎,除官驿基本不宿客栈,白日里官道,夜间不拘哪里支了帐篷便休。
能不住店绝不住店,不是万不得已绝不让她露面,囫囵一晚算一晚,只求赶紧到任上。
可车马有限,拖人带货断不能日行三千里。况牲畜也需休养生息,添草加料,走走停停几日也不过离了虎跳关不足百公里。
这一日行到此处,幽深空旷的峡谷,举目仰望,两壁高约万仞,仅仅一线光亮。加之峡谷内怪石嶙峋,林木森森,才刚下晚,已然幽深昏暗。
不能再行了,万事也只能天亮再说。寻了处空旷平整之处,搜寻柴草,支了帐篷,笼起篝火,这些苏锦已然驾轻就熟。
她这几日恢复平静,只是话少了许多。篝火冉冉,热浪掀起碎发,拂过脸颊。手持火棍,满脸凄惶。
曾经那样的闺阁深秀,如今蓬门乞丐一般露宿食萍,宋清平看的心中越发愧疚。
赶忙接过她手中的烧火棒,抱歉的一笑,再无他话。
“咳,咳咳。”
火光噼啪,一阵风来,烟尘转向,直扑面门。
宋清平被呛的不住咳,夜幕下单薄的肩胛伴随咳嗽微微震颤。
他极力握拳掩口,期望不惊动帐内人,稍平复后,满腹愁绪逐渐升腾。
常言‘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没了官身,没了金印,他啥也不是。
街头混混都可以公然挑衅,狗屁的读书人!
骂了,气了,可有什么用呢?若那一日,那一日真的被拿了去,妹妹和他定身败名裂,现在想来脊背发凉……
难道是天谴吗?老天也在谴责他们这对寡廉鲜耻的男女,天理人伦,难道真的十恶不赦么?
要入秋了,寒天路更不好走,望漫天星沉叹息。拿着将熄的火棍,无奈的在地上写画。
回望身后,帐内安静,满腹愁肠又略微放下一些,那里头是他的全部。
一直都是她带着小满先睡,等帐子里逐渐没了动静,他才敢入内,宿在帐子口,抱着本大部头的书簿子,就算是防身了。
乱世休谈儿女情,时至今日没人会想风花雪月。这是一场逃亡,一场侥幸的苟活,他们的活着拜一位侠义女子所赐。所以他们知道,他们身上背着人命。
又有不可告人的欺世密谋,重重顾虑如同披枷戴锁,谁还有心儿女情长?
若能平安抵达,那便苟且余生吧。若不能,或抓或捕,或横死或意外,那便是天谴是报应,他和她,他们都认。
冉冉篝火,漠漠林烟,脉脉星河,浩瀚宙宇。飘散的烟尘,咻咻的马鼻喷,天地间唯余一架车,一顶帐篷。四野俱合拢,万籁人俱静。
“宋大人,是我长的丑吗?还是因我是商贾人家,配不上你科甲进士?”
“宋大人,你不讨厌我吧?”
“不讨厌,就是喜欢了吧……”
女孩大胆的表白,句句紧逼,直问的他连连躲闪。大男人脸红的不像话,羞赧的不敢抬头。
得不到回应后姑娘泪盈于睫,啜泣不止:“我哪里不好,哪里讨大人厌,说出来我改便是。”
颦眉蹙额,挺身相问。
“还是因戚巧儿,戚家是宜陵的总商,与广陵府何家说的上话,能助你日后飞黄腾达?所以、所以……”
银牙暗咬:“如此这般,那真是我不配!”
说毕掩面,桃粉色罗帕哭的湿湿嗒嗒,也不放他走,一味的只是哭。
这、这这……饶他饱读圣贤书,可圣人也没教授如何哄劝女子不哭,这个真不会。
急的脸红脖子,鼻尖冒汗,无计可施。
“不,不是,我不是……”
“不是?”
仿佛看到希望,姑娘倏忽抬头,泪汪汪的眸子凝视,他不敢看。
“不是?那是因为什么?世人皆厌贫爱富,照实说我不恼。我这人藏不住事,东方天亮下大雪,明明白白的说清楚了,我再不纠缠。只求……”
说着说着又哽咽了:“只求别让我做个冤死鬼!”
哎呀天爷,宋清平心中直呼天爷。听这意思,要生要死,这可怎生是好!
他知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可书上是君子求淑女,不是女子主动告白。再说,夫子也没教过女子求爱,如何处置呀?
哎呀呀,哎呀呀,了不得,急的更加说不出话来。
那么就恕我无礼了,孙武子的三十六计中的一计借来一用,溜也。
可她不放呀,身子挡在前头,碰不得,说不得,左右不放呀。
饶宋大人断案如神,此刻却束手无策。看似姑娘委屈,其实真正无奈的是他呀。
真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说不清!
啊呀,仿佛毒蝎子蜇咬一般,她、她碰我!
他痴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她在牵他的手,她主动的,一个姑娘家,哎呀,成何体统啊!
可他也没躲开。
姑娘只是不松手,姑娘无限深情的看着他,他却也不动了……
心如鼓擂。
叫了大人,做了官。衙门里,场面上可以故作老成。可,可他新进科甲,说到底还是个年轻公子。这对面的又是个玲珑七窍,可爱娇嗔的姑娘家。
人世间,少年少女,如花绽放的年纪,都是会心动的呀……
况她三番五次追问,况她眉目清秀,娇俏可人,他又不是泥胎木塑,不能不心动啊……
这一牵手,便许下终生。生同衾死同穴的结发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年宜陵的灯会,年轻的大人暗访,美丽的姑娘诉衷肠,想起来心里都是暖的。
真的,睡梦中的宋清平嘴角上扬……
“夫君,好疼。”
“夫君,你在哪?”
“夫君,那箱笼里是咱家多年积蓄,那橱柜里是你四季衣裳。记得给嫂嫂汇银子,记得给小满做生辰……”
“小满,小满,为娘看不到你成人出阁,夫君你要带好她呀……”
“我要死了,可我不想死,可我见不到你最后一面。许多许多话来不及讲,夫君,下辈子,下下辈子,我等你……”
“蓉儿,蓉儿……”再惊起时,已然泪流满面。
“哥哥。”
苏锦温热的手指拂过他的脸庞,宋清平忽然抱住她,紧紧的抱住。
“我对不起她,对不起蓉儿。她那样疼,那样凶险,可我却不在她身边,临死都没能见上一面。我好悔,我是畜生。”
没有拒绝,小指头微微停滞,苏锦犹豫了一下,复而也抱住他,给他回应,给他安慰。
“小满睡了,哥哥咱们外头去说。你的心事,你的怨你的悔,都说予我,我听。”
宋清平哭了许久才平静下来,饶是汪倩蓉办丧事那几日,他都能忍住,他都能克制理智的安排、布置,样样周全。
没有人怨他,都只说死了的福薄,可他心里的悔,只有他自己知道。
“蓉儿是个勇敢大胆的女孩子,那年灯会,恁多的人,她敢牵我的手。我们成亲后,我才知,她面皮薄的一臊就红。”
手里捧住一对泥人,男娃女娃,为了捏这对泥人,汪倩蓉拉住不让走,让匠人用心看,仔细捏,须得一模一样方才罢休。
那年,那月,那时。初入仕途的大人,明媚春光里的姑娘,如今穷困潦倒的沦落人……
“为我,为宋家吃了多少辛苦,撕掳了多少不堪。凡事只依着我,家中有困难轻易不肯开口,找娘家想门路,吃了她嫂子多少话。”
“我曾想,我宋某人这辈子能遇到如此贤妻良妇,实乃我宋门德耀。可、可偏偏恩爱夫妻不到头,她竟早早的丢手,造化弄人啊。”
满天星辰下,宋清平长长叹气,苏锦接过那对泥人,看了又看,无比珍重,用心聆听。
“生养小满时,她疼了一日一宿,疼的我揪心。到二妊时,本想递了假事牌子陪她,可她死命不肯。”
“只说她生养过的,没甚大事。而我又异常忙,所以、所以我就信了她,我就大意了!大意了呀!”
摇头闭目,痛苦的无以言表。
“也不是信,还是把公事排在前面。蓉儿不过是帮我找借口,实则怕我为难。实则她胆小的很,她嘴上说无事,自家心里也没底。死前我又不在,小满又那样小,挺着肚子,娘俩就都去了,她得怕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