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来能够明显感觉到的是,在说出这番话时,虞圭章话里的小心翼翼。
他当然觉得虞圭章的办法是可行,毕竟无论如何看,这是现在魏来唯一能够选择的路了。
但他却并没有急着应允此事,而是在一阵沉吟之后问道:“前辈,以往从未想过,但今日忽的记起,晚生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本来就暗暗心悸于自己方才有失妥当的说辞,此刻听闻魏来的语气变得严肃,虞圭章也是心头一凛,对于魏来的提问自然不敢有半点的拒绝,当下便言说道:“何事?恩公但说无妨。”
“前辈带着足足十万阴魂,可有想过下一步要去向何处?”魏来沉声问道。
听闻此言的虞圭章脸色一变,但可惜身为阴魂的他目前并不具备实体,魏来也就无法看见此刻对方脸上神情的变化。
“恩公的意思在下明白,我们毕竟是阴魂,寄生在恩公体内多有不便,但如今我们被那阴龙蚕食了数百年的阴气,气息绵薄,难有实体,就是出走,也醒不了多远就得被人摄取,做了鬼差阴奴还好,就怕那些恶毒之人直接将我们当做阴食给祭练了。”
“虽说我们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但当年气数未尽,天不收我们,我们……”
“所以前辈就更要为自己的族人想明白日后的路了。”魏来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虞圭章的自说自话。
虞圭章又是一愣,苦笑道:“恩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去想,但请恩公在宽限我些许时间,毕竟……”
“宽限说不上,但前辈似乎并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啊。”魏来低声言道,语气中颇有不悦的味道。
虞圭章的心头一跳,他当然明白话说道这个份上,魏来下逐客令的意思已经很明朗了,但他却想不到魏来不近人情到了这个地步,甚至不愿意给他半点缓和的时间。虞圭章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自作聪明提出的那个夹带着私货的建议……
但已经死过一次,活了超过六百年的虞圭章更明白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此刻他需要做的,能做的也就只剩下一件事情去了——想办法付出些代价,挽回自己的错误。虽然现在的他与十万虞家先祖的阴魂手中并没有太多足以交换的筹码,但他更明白若是现在被魏来驱赶出了魏来的身躯,等待着他与十万阴魂的将是何等悲惨的结局。
想到这里,虞圭章便在心底做出了决断,他正要言说些什么,可魏来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前辈若是听进了在下的话,此刻应该想的是怎么让前辈与十万虞家的阴魂凝聚出尸体,拥有去往前辈想去之处的实力。”
虞圭章又是一愣,如果他还活着,此刻他的脸上应该涌出真正激动的潮红。但很遗憾,一具连显现实体都做不到的阴魂显然此刻并没有这样的本事。但这并不妨碍虞圭章的激动,他声音变得有些颤抖,却愈发的小心翼翼的问道:“恩公的意思是……”
“前辈所言的办法我暗暗思虑过了,确实可行,而一旦吞龙之法在诸位的帮助下奏效,这道东境的上神之力所化出的力量必定极为磅礴,前辈们大可分食些许,一来缓解我吞噬此物的压力,二来也可为前辈们谋得一条后路。前辈也应当知晓,如今我在这燕地的处境并不太好,说不得哪天就得死在某个家伙的手中,为自己谋得一条后路,总是没错的。”魏来慢悠悠的言道,他的语气极为平静,以至于让活了数百年的虞圭章一时间也难以揣摩出说出这番话的魏来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思。
虞圭章于那时低语道:“可这上神之力毕竟是恩公的造化,我们如何敢私吞……”
他的话这一次还没说完,便被魏来所打断:“可刚刚前辈不是已经想了吗?”
方才心底泛起激动情绪随着魏来这句话的出口,彻底被浇灭。虞圭章的心底顿时慌乱了起来,他颇有些手足无措的言道:“恩公,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出于下意识的,虞圭章的本能便要为自己方才所言的一切进行辩驳,可话方才出口,他便意识到这样的做法似乎并不足以瞒过魏来,更何况,他一时间也想不到一个完美的说辞,故而在话说到一半之时,虞圭章便停了下来,然后在短暂沉默之后,思虑出其中得失的他终是言道:“恩公教训的是,在下确实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但这与他人无关,在下愿意现在就离开恩公体内,还请恩公给我的族人们几日时间,让他们稍稍吸纳些阴气,就当是给他们一条活路……”
虞圭章很明白做人做事都得有各自的规矩,而他夹带私心提出要修行吞龙之法,便是坏了规矩,而以此相应的代价,他做好了要承担的准备,只是他还是想要为自己的族人谋得一条生路。
魏来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虞圭章的哀求,少年以更加安静的沉默以对,这让虞圭章的心悬了起来。
“所谓吞龙之法,是以气机游走灵山、鬼面、红袖等窍穴,再……”
当魏来再次言说时,却是将吞龙之法的施展法门详尽的言说了出来,而说罢之后,也不管虞圭章作何反应,便又言道:“听上去极为复杂,且生人与阴魂之间施展法门恐怕还有所差别,不如我放开心神,前辈与诸多阴魂们以此一观,就能看得透彻。”
话说到这个份上,虞圭章就是再蠢也明白魏来是准备将这吞龙之法教授给他们,而并非有意试探。
但虞圭章的心底却不免在那时泛起阵阵疑惑。
在于此之前,虞圭章便听魏来说
起过他所习的这门吞龙之法,此法可将世上任何力量转化为施法者本身所需的力量。哪怕是前世几乎阅尽大虞王朝皇家藏书的虞圭章也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法门,而之后在帮助魏来抽取冥境黑水之中的死气破开幽海境时,虞圭章才真正见识道这法门的神奇,从那时起虞圭章便对着吞龙之法起了觊觎之心。
这也并非他见财忘义,实则是他与他的十万族人们如今的处境艰难,虽然魏来暂时容留了他们,但这并非长久之计。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本就殊途的双方或许能偶有交集,但长此以往绝非良策。虞圭章一直在苦思冥想自己与族人们的去处,而传闻在北境之北,有亡者之境的存在,那里是不得安息的亡魂们最佳的去处,但北境之北遥不可及,生人更是鲜有去往此处。虞圭章并不认为魏来会为了他们而铤而走险,不远万万里跋涉那处,如此一来,自己领着族人们前往那处便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但撇开北境之北遥不可及这一点不谈,单单十万阴魂过境北境这样的举动便极为危险,有的是修炼魔鬼的阴邪与鬼修们垂涎他们,毕竟对于他们来说,阴魂永远是最美味的养料,况且在被阴龙蚕食了足足六百年的光景里,十万阴魂早就虚弱不堪,根本没有能力去对抗那些危险,甚至连长途跋涉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而吞龙之法的存在则很好的解决了虞圭章的苦恼——这天地间充斥着灵气,只要习得此番,阴魂们也可以如修士一般从天地间抽取灵气化为自己所需的死气,而勿需再如鬼修一般寻得阴气弥漫之境,亦或者残忍的屠杀百姓制造阴地。
这样的想法当然很好,但一切都建立在他们能习得吞龙之法的前提下。
可世间的修士,哪怕是最不起眼的末流宗门,也素来对于自己门中的功法视之为珍宝,从不轻易外传,这吞龙之法的功效如此神奇,魏来又岂会愿意将之传给他们?虞圭章正是明晰这一点,虽然心底对于这吞龙之法垂涎不已,却从来不敢提及,直到方才魏来与他言说了自己的遭遇,虞圭章终于寻到良机,心头一热,便将那番话说了出来……
而越是明白自己的失言,虞圭章便才对魏来忽然转化了态度,将吞龙之法的法门毫无保留的告诉了自己的行为愈发的疑惑。
他惊尤不定的问道:“恩公真的肯教我们?”
“自相识以来,前辈一直以恩公相称晚辈。”面对虞圭章的疑惑,魏来的反应反倒极为平静:“但晚辈却不敢以恩公自居。”
“当初在古桐城,阴龙即将出世,我等命悬一线。入阴地寻阴龙所在,仰仗的是阴神王道安老人的秘法与包括前辈在内的诸多阴魂们的帮助,阴地之中与阴龙搏杀,亦是仰仗诸多阴魂们的保护,这才躲过了阴龙的耳目。之后吞噬阴龙,求得一线生机,亦是晚辈谋求生路的必然决定。”
“当然,这也确实帮到了前辈们脱离阴龙魔爪,但于此之前若是没有前辈们的帮助,就根本没有晚辈后来的逃出升天,甚至说不得晚辈早就与前辈们一般做了那阴龙的阴食。”
“此番种种若是追根溯源,也是前辈们有恩在先,晚生投桃报李罢了。故而在晚辈心中,我从来不是前辈们的恩公,而是有幸与前辈们一同对敌的战友、朋友。”
“我理解前辈们的苦衷,但却不喜前辈的算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希望日后无论前辈们有何所求,都与我直言。魏来不是慷慨之人,但却愿意尽我所能助前辈们脱离苦海。”
说完这话,魏来便沉默了下来,不再言语。
虞圭章一阵发愣之后,心头却不免涌出一股难以遏制的羞愧感。他欲言又止数次,好一会之后终是言道:“恩公大义,虞某羞愧,今日所言,虞某牢记于心。天地为证,日月为鉴,虞家族人此生绝不负君!”
……
十万道吞龙之法在魏来体内被催动,一股浩大的气机从魏来体内荡开。
那道金色光点在这样的法门下终于开始颤抖,它所绽放出来的光芒开始变得扭曲与时隐时现。
魏来从这样的变故中看到了希望,他的心头一震,言道:“诸位再使把力!”
包括虞圭章在内的十万阴魂们自然明白此事对于魏来极为重要,当下没有半点迟疑,亦是愈发大力的催动着吞龙之法。
金色光点的颤抖愈发的厉害,但这个过程依然绵长,直到近半个时辰过去,那颗金色光点似乎终于抵受不住十万吞龙之法的搅动,化为了碎粒飘然于魏来的神门间。魏来的眸中亮起一道神光,他知道这是吞龙之法有所进展后的异状,魏来的心头一震,赶忙再次催动法门,要趁热打铁将这金色力量完全化为己用。而那些阴魂们显然也明白此刻是要紧关头,纷纷继续帮助魏来催动那法门。
而就在吞龙之法后半段法门张开的瞬间,魏来的身躯猛地一颤,脸色微微泛白,而这倒并非这法门施展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而是……
那看似星末一点的金色光粒所化为的灵力远比魏来想象中要浩大得多,一时间数量磅礴的灵力奔涌于魏来的体内,若非魏来的肉身是经过八十一枚神血的淬炼,经脉坚韧无比,恐怕单单是此刻的灵力冲击便足以让魏来落下个身受重伤的下场。
而饶是如此,魏来此刻也并不好受。
磅礴得超出魏来预料的灵力不断冲击着魏来的经脉与内腑,魏来沉下心神,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被这股巨大的痛楚所击晕,用自己的意志将那股浩
大的灵力牵引到自己的幽海之中。这个过程并不长,说起来也极为简单,但庞大灵力游走魏来经脉过程中,魏来每分每秒都得遭受道巨大的痛楚,若非魏来的意志远胜于常人,凭着一口气方撑了下来,要是整个过程中出现了哪怕半刻的失神,得不到疏通的庞大灵力顷刻间便会将魏来的经脉撑爆,轻则修为受损,身负重伤,重则落下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也绝非没有可能。
但天道酬勤,这世上的付出终归会有回报。
在熬过了那最让魏来痛苦的时间之后,所有的灵力被魏来牵引着涌入他的幽海,魏来微微平复了一番自己翻涌的内息,终于有了闲暇去内视自己内府之中幽海的状况。而入目的景象却让魏来的心头一颤,脸上的神情错愕。
算起来魏来进入幽海境也有数日的光景,而这几日以来,他几乎日日都在这聚灵塔中吸纳灵气,须知这天字级的聚灵阵内灵气充沛,近乎是达到了此外天地灵气的百倍浓度,于此间修行一日,所吞纳的灵气,近乎塔外白日。而饶是在这样的状况下,魏来幽海之中所堆积的灵气相比于他广阔无垠的幽海依然只是几近不可见的沧海一粟。但此刻,那星末大小的金色光点在吞龙之法的转化下所化为的灵力堆积入幽海之后,魏来的幽海虽远不足以被其填满,但这幽海之中却已然出现了如湖水一般的灵气,在幽海之中翻涌。并且,这些由那上神之力转化而来的灵力不仅数量上庞大,且气机纯粹,绝非天地间吸纳的寻常灵力可以比拟。
魏来心头一喜,本来于此之前他还在暗暗苦恼,以自己这幽海的大小不知何时方才能将之填满,可此刻这金色光点却给他带来了意外之喜,他暗暗在心底估算了一番,最多三百枚与之前一般的金色光点,他便可以填满幽海。虽然这同样需要不少的时间,但比起之前的遥遥无期,此刻所需的时间已然算不得久了。
这样想着,魏来收回了自己的心神,目光再次落在了那致使他遭遇这番境遇的那六枚黑色碑文之上。
他算了算时间天色尚早,便在那时沉声言道:“前辈,我再从这碑文之中取来一道上神之力,劳烦前辈们再助我一次。”
经历之前的对话,虞圭章的心底对于魏来是又敬又怕,敬的是魏来慷慨大义,愿意将那吞龙之法倾囊相授,而怕的是这少年看似人畜无害,但心思却极为敏锐。虞圭章不敢再耍那些不必要的小聪明,他当下便点了点头,言道:“恩公做便是了,虞某与族人们随时听候恩公调遣。”
“嗯。”魏来满意的点了点头,再言道:“这一次转化来的灵力就全部分给诸位前辈吧。”
本来已经对于今日的收获心满意足的虞圭章听闻此言,心头一颤,竟是在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方才已经感受过那道上神之力中所包裹的力量是如何的磅礴,虽然他们足足有十万阴魂,分担下来每个人所得的阴气并不会太多,但也足以让他们从之前的虚弱中恢复过来。
“这如何使得……”虞圭章有些颤声言道,语调之中感激与激动之意并存。
“前辈勿需多言,日后诸事我都还要仰仗前辈,前辈就不要推辞了。”魏来这般说罢,心神一沉便再次将自己的灵力伸入那黑色碑文之中。
虞圭章听到这处也知魏来所言并非作假,他沉默了一会,言道:“恩公此番恩情,虞某永世不忘。”
在肃然的说完这番话后,虞圭章也未有再多做矫情之语,而是领着诸多阴魂们严阵以待,等待着那上神之力的到来。
至于魏来,他这么做并不是讲的笼络人心,实则是他之前虽然吸纳了一枚上神之力的力量,但庞大的灵力对他的经脉却也造成了不小的冲击,若是短时间内再吸纳了一股这样强大的力量,对他的经脉会造成不可预知的伤害,他自然不愿意冒这个险,可同时他的心底对于这黑色石碑中的一切有充斥着难以遏制的好奇——它来历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魏来的府邸之中?其中那股比起上神之力更加强大却又对魏来极为亲和的力量又是什么?这些疑问盘踞在魏来的脑海,让魏来决定尝试着将自己的灵力再次注入那石碑之中,而这样一来,免不了那上神之力又得被灌入自己体内,魏来想着自己既然无福消受,倒不如将之作个顺水人情。
念及此处,魏来没有任何迟疑,便将灵力再次注入那黑色石碑之中。
有了之前的经验,魏来这一次愈发的小心,他做好了随时收回灵力的准备,毕竟之前的那一枚金色神力已经让他难以消受,若是这一次吸纳得太多,即使有十万阴魂相助,也有可能生出麻烦。
而当魏来的灵力伸入到那黑色石碑之中时,与之前一般的是那石碑中充斥着的那股力量再次朝着魏来的灵力包裹了过来。
魏来不再如之前那般警惕,只是心神却赶忙铺开,想要趁着这个瞬间探明这黑色石碑中的秘密。
那是极快的一刹那,在对方再次朝着他输送灵力的紧要关头,魏来的心神荡开,又赶忙收敛,收回了伸入黑色石碑之中的灵力。
一枚上神之力在那时涌入了魏来的体内,十万阴魂们催动着吞龙之法,吞噬这上神之力。
而魏来却眉头紧皱的思虑着在那一刹那将他所得的讯息。
这上神之力并非来自黑色石碑本身,而是通过某种法门从遥远的某处吸纳而来。
而就方才魏来感应到的讯息来看,那道吸纳上神之力的法门……
像极了《鸠蛇吞龙》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