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景城虽然不大,但也终归算是个辖地近百里的县城,那看似有些破烂的城墙城门,也都是踏踏实实地用夯土巨石垒砌成的,在前朝末年的动荡间饱经战火的考验也没多少损坏,至此已经有三百余年历史。
可惜从城门被毁开始,也不过一炷香之后,大半个宏景城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无数城中居民哀嚎惊叫着奔逃出城,好在之前有人出声警示,从城门崩塌之后附近百姓便被开始惊散逃走,倒并没有多少人被随之而来的更大余波杀伤。也有少数胆子大些的百姓,或者自认身手不错的江湖人的还站唯一还没被震塌的西门城楼上遥遥看着远处那场惊心动魄的争斗。
不是他们太喜欢看热闹,是这场争斗实在是太激烈太宏大,远远超越了许多人心中江湖争斗的概念,甚至和志怪小说中的仙人打斗也相差无几。
紫色的雷光和金色的剑形罡气在空中地面此起彼落,七八个人影在废墟中交织穿梭,忽而追逐忽而彼此撞击忽而交汇忽而又消失,伴随着他们的每一次动作,空气被撕裂的尖啸,震动的轰鸣,炸裂出的巨响交织成一片。
怒啸声中,一名虎卫的拳头第八十四次地和一名金甲神将的拳头硬砸在了一起,金甲神将那西瓜大的拳头终于破碎,仿佛液体一样的金光从破碎的躯体中流出消散,原本环绕身躯的紫色雷光消失了,巨大的身躯也是开始慢慢变得有些虚实不定。这种以道法凝聚神念法力而成的甲兵虽然有个人形,却并没有要害可言,无论何处受到的伤害撞击超过一定的极限便会引起整体的崩溃。
那名虎卫的拳头也瘪得像个被捏了一把的馒头,断裂的指骨穿透破碎的血肉清晰可见。不只是这手,这虎卫的一只脚也已经没了。地上只有半截被捏得像是干榨菜似的残肢,那是之前落入了这金甲神将的手中的结果。刚才这一拳对击之下的反冲也将他摔出去老远,但这虎卫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痛一样。单手单脚在地上一撑人如劲弩一般直射而出一头撞在金甲神将的胸口上。
鲜血飞溅中,金甲神将已经有些朦胧的身体终于开始彻底崩溃。化作一团团金光消散,内中的一粒符箓小球暗淡无光地跌落在地。那满头鲜血的虎卫落下单脚摇摇晃晃地勉强站定,仰头发出一声也不知是笑声还是怒喝的嘶叫,摔倒在地再也不动。
另外一边,两名虎卫的夹击之下,另外一个金甲神将也终于被击溃。那两名虎卫同样也是满身伤痕,气喘吁吁,而且脸上的神色不见丝毫轻松。满脸警惕凝重地看着场中带着紫电雷光不断闪烁飞舞的张御宏。
这击溃的这其实已不是最初的那两只金甲神将,之前他们早已经将这两只道法傀儡击败过数次,只是张御宏或是闪身过来信手一拍,或者是远处念咒一指,那刚刚消散的金甲神将立刻又会恢复如初。
这种用作正面战斗的道法傀儡,就算只是最为常见的五行甲兵也是上一品法术,足可以像杀鸡宰羊一样轻易屠戮数十个寻常江湖好汉,而张御宏施法而成的这两具诛邪护法神将更是龙虎山独有的上品道法,借万千信众心念凝聚而成,身躯凝固力大无穷行动如风还有数种破邪道法随身。比之寻常五行甲兵更厉害上数十倍。即便这三名虎卫已是真正的一流高手,其中最强的一个修为已入先天,但他们能击破一两次。三四次四五次之后终究被耗得一干二净。
好在这一次,那消散的甲兵终于没有重新凝聚,真的就这样彻底消失了。剩余的两个虎卫也不禁长松了一口气,只是再看着场中张御宏那时而金光环绕,时而紫雷闪烁的身影,他们再也没有余力上前了。
但看上去,这场面中占据了优势的并不是张御宏,而是南宫无忌。
宏景县城的废墟正是以南宫无忌为圆心形成的,但是他的脚下和身边却没有一点砖石瓦砾。没有任何东西能在他百丈之内存在,甚至只要他在一处稍稍停留。那一处的地面都会被迅速地削去一层。他的身形并不高大健壮,也不见得灵活敏捷。相比起伴随着紫雷金光闪烁不定的张御宏他甚至显得很是呆笨,只是有些旁若无人地将自己的一招一式,每一个手印施展出来。
但就是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仿佛无穷无尽的罡气奔涌怒号而出将面对他的所有一切尽数摧毁。
他挥拳向天,天空的云层也被拳风驱散吹走,他合掌拜地,立刻便有方圆数十丈的大坑在地动山摇中成形。远处城墙之上还有胆量观战的人无不带着无比的恐惧。他就如一个从神话传说中跳出来的擎天裂地的洪荒巨人,正在反掌举手间将这俗世碾压得粉碎。
反观张御宏则如一只在狂风暴雨中勉强挣扎的蝴蝶,不管他的身形有多飘忽有多美妙也丝毫由不得他自己,反而随时都会被周围肆虐的气流给撕成粉碎。有数次他似乎能随着雷光闪现接近到南宫无忌的身边,但是旋即就被爆发出的巨大罡气推开,他以身化剑破开一道如山峦般厚重的掌劲,立刻就有二道三道四道接连而至,直至将他身上的金色剑气和身后一条线上的建筑全数粉碎为止。
就连想要逃离都办不到,有两次张御宏好像借力后退之后马上一个电光闪烁想要朝远处飞遁,但那种依靠雷光的遁法好像无法连续施放,距离也只能在数十丈之内。无论他的身形出现在哪里,随着南宫无忌的手印展开,或是从天而降的巨大掌罡或者是如龙卷风一样的吸力都会将他重新逼回来。
“张真人,张真人,小心啊!再拖拖那妖人说不定便没劲了。”
“张真人修为冠绝天下,当年连西狄人都不知道杀了多少,绝不会输给这些邪魔外道!”
远处的城墙上,那些有胆量留在这里观战的人也有不少在为张御宏担忧或是鼓劲。伏魔真人不止享誉天下江湖,还受朝廷敕封,真正是寻常百姓和江湖汉子眼中一等一的英雄人物。不过也有些能看出端倪来的江湖人小声地窃窃私语。
“喂。刚才那汉子说是青雨楼办事?看这架势,这动手的几个莫不是影衫卫的?”
“影衫卫向来神神秘秘的。忽然间这般大张旗鼓地来,还和张真人动起手来,发的什么疯?难不成还真要帮着净土禅院那帮秃驴一股脑地将天师道给平了?”
“哪里有那般简单的。背后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惊人内幕,要不以这些人阴晦的德性怎会来和张真人硬碰?”
“那人是谁?居然能将张真人压成这般模样?影卫哪里去请来的高手?这般恐怖的先天罡气,便是有两百年的内力修为,再论着斤吃药王谷的那些激发潜力的药物也到不了这般地步吧?莫不是妖怪来的?”
“那些影卫可都是听他使唤的,怕不是外请来的什么高手,是影卫的哪个头目吧?这般不似人力的手段。该不会是修炼了魔教的玩意?听说他们明面上对修炼魔教功夫的都是格杀勿论,自己却总有些......”
“噤声!想死么?说这些犯忌讳的东西...”
“我二舅没事吧?”
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中,何姒儿满脸担忧地看着场中占尽优势的南宫无忌,忍不住低声询问旁边的唐二爷。她这些时日都极少开口说话,人也憔悴了不少,曾经生机勃然娇艳无双的容貌也暗淡凄凉了不少,常常整日间不说话,反倒是唐二爷主动找她说话的时间更多些。但在这里看了这么久,她也看出些不妙的端倪来了。
“他有没有事,只有他能决定。”唐二爷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他的眼力自然和其他人完全不同。更能看出场中的虚实。“也不知道张御宏是防备顾忌着什么,还是念着当年的情面,一直没用最后的胜负手。但只凭着他可刚可柔。可远可近的道法和武功相济,关键还有这宏景城中凝聚了许久的人心信念的地利,你舅舅这么久都伤不了他分毫,那就只能这样拖下去......至于能拖多久,那就只有他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何姒儿开口涩声问:“我二舅这...用的的确是净土禅院的宏愿大手印吧?我记得他曾专门去向晦光禅师请教过佛法......”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姒儿丫头。”唐二爷笑得更开心了。“是,那的确是净土禅院的宏愿大手印。无论运劲法门还是神念心法我敢保证都是净土禅院的真传。不过那摧城破地的到底是神通念力还是先天罡气我相信你也看得出来,对吧?”
“...儒门的浩然罡气是南宫家的家传。我大舅一直督促南宫家的每一人自小便要好好修习......”
“呵呵,这确实是。南宫家从前朝开始便尊的是儒门正统。南宫无极大人亲身奉行的君臣之道也是当今儒门所推崇的...呵呵,但就算南宫无极大人的浩然罡气。怕也不及你二舅今日这表现出的一小半吧?”
“难道......”
“是。你二舅是修炼了顺天神教的夺天造化功。而且看起来这修为之深,纯论内力之深厚,恐怕是当今天下第一了。”唐二爷淡淡笑着,好像在为一位老友的成就衷心骄傲。
“怎...怎么可能...我二舅......我二舅...怎可能去修炼魔教的......”
“这其实也没什么。替朝廷暗中掌控江湖风云,影衫卫肩上的担子何其重大?魔教就算教义宗旨确实是有些偏颇了,但所创下的各种法门确实是极为好用的,就如同刀剑利器,固然在恶人手中是凶器,握在自己手中就是利器了。此乃权变之道。影衫卫从创立之初便在暗中搜集使用各种魔教功法。你二舅身为副指挥使,自身修为若不能镇压诸多高手又谈何统领影衫卫?修炼一下夺天造化功也实在是正常不过。”唐二爷还是笑眯眯地为南宫无忌开解。
“但...但是...”
“但是什么?你是怕这魔功有反噬之虞么?没关系的,你二舅不正是因为如此才去找净土禅院的和尚去学宏愿手印这门功夫么?...而且我猜他真正的心法还是儒门浩然气吧?以儒门心法为本,佛门功夫为用来驾驭夺天造化功...倒是个别出心裁的好法子......而且这等为国尽忠不惜以身犯险,舍身饲虎般的大义,不正是前朝儒门所大力吹捧的么?姒儿丫头你也莫要看轻了你二舅这等觉悟。果然老太爷让我们来看看是对了的。要不怎能看到你二舅这等大义之举?”
唐二爷笑得和善,笑得开心,一双眯起来的眼睛中更是光芒闪烁。死死地看着远方那正轰击出一道一道莫大罡气震撼天地的身影。
“南宫忌,你还要打下去么?你最好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电光闪烁中。张御宏避过一道刚在地面上轰击出一个方圆数丈大坑的拳罡,身影在半空中凝立不动,双眉如剑,双目如星,怒视着下面的南宫无忌。
南宫无忌当然是看不见自己的样子的,不过他能看到自己的手,那原本是有些微微松弛发黄的皮肤正在变得光洁红润细腻并逐渐绷紧,皮肤下的筋肉也正焕发着活力和生机。那是一双风华正茂青春年少的手。
不用再看其他,南宫无忌也知道自己脸上的皮肤,全身上下的骨节筋肉也都正在逐渐变得年轻起来,他这整个人竟然已经从一个威严的中年人变回了一个双十年华的年轻人。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这只能说明随着功力的损耗和运用,那一身浑厚无匹的内力正在脱离他心法和功法的掌控,逐渐和他身躯彻底融合。更糟糕的是这身内力原本并不是他的,内中所蕴含的那一份吞噬万物的人道之欲已经随着这躯体的越来越年轻而开始萌芽,他好像可以听到身体中有一只不知名的小小野兽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成长而发出兴奋的低鸣。
但南宫无忌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犹豫或者是慌乱,他甚至都没有看一眼半空中的张御宏。只是一脸肃穆认真地双手合十,然后十指互扣,结出下一个手印。
“冥顽不灵!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吧!免得你日后入魔再去害人!”张御宏双眉一扬。眼中神光暴射。他双手朝外一张,一道大袖飘飘,长衫高冠的人影在他身后带着金光逐渐现形,将他整个人都包容在其中,隐约间,好似有什么歌声颂词不知从哪里响起。
南宫无忌还是看也没看张御宏,好似一个正专心于祭祀的僧侣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全副的精气神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形体,自己的手中。
以他两人为核心。轰轰的低鸣声开始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直至响彻方圆十里,那是承受不住的大气发出的哀鸣。远处城墙上观战的众人居然有不少居然被这声响震动得跌倒在地。即便是再没有眼力的人也能感觉到即将到来的绝对是惊天动地前所未有的巨大碰撞。
“来了。这便是见生死判胜负的最后一击了。可惜了......”这个时候唐二爷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看着远处剑拔弩张的两人眉头紧皱喃喃自语。
但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一道金光冲天而起直达云层,随后化作一龙一虎交织扑击而下。
这异象虽然气势宏大,但离这里实在有些远了,至少也有一二十来里的距离,所以这里也只能看到个朦胧大概,相对于两人这边已经蓄势到顶点的气氛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但张御宏一见之下却是全身一震,大惊失色,连身周凝聚出的金光人影也随之消散。
“龙虎交征变天击地*?恒亮?......糟糕!是地灵师!”一声暴喝,张御宏的身影瞬间化作一道金光巨剑朝着那生出异象的方向激射而去,身形刚动,那破开大气产生的爆裂声和冲击便将沿途的地面冲击得泥土飞扬。
“哪里走...”南宫无忌也是一声暴喝。但就在他的手印即将要动之时,那刚刚生出异象的相同位置上又有一道焰火升起炸裂。
相比起刚才的龙虎异象,这焰火实在有些不够看,在这白天隔了这么远也只能是隐约可见而已,但一见之下南宫无忌也全身一震,手中蓄势待发的一击也停下了。而只是这一犹豫间,张御宏化身的金光巨剑就已经带着轰鸣远去,视野中只留下一个小点。
“他们终于追到了?怎么连地灵师也在那里?怎么连地灵师也...”看着那个方向,南宫无忌一直古井不波的脸上也终于浮现出了惊慌之色,看起来绝不比张御宏要好多少。他一起身就想要朝那个方向飞去,但刚刚一动,他的脚下一软就跪倒在地,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不行,我要过去,我也要过去...不行,心不能乱,心不能乱...”一边喃喃自语,南宫无忌闭上了眼,居然就这样半跪着开始缓缓背书。“...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
远处的城墙上,还能站立着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对这忽然终结掉的一幕几乎所有人都很茫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烟尘中远处那半跪着的身影,和从这城墙上跳下去朝哪里飞跑去的何姒儿。
唐二爷自然是看到了。他搓着下巴思量了一会,忽然一笑,也迈步向城墙下走去。不过走了几步,他好像想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朝还留在那里的人招了招手,好像和这些人告别一样,然后这才转身走下城墙。
城墙上的人或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者是朝着张御宏远去的那方向极目远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打扮普通貌不惊人的中年胖子,也就更没有注意到他招手之间飞出的那些细微银丝。那些银丝好似有生命一样,飞快地在空中转折飞舞然后每一只都无声无息地扎入每一个人的身上。
好像一出木偶剧忽然被人一下扯断了所有的绳子,城墙上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停止了自己的动作,然后软倒在地再也没有了声息。
南宫无忌终于站了起来。他抹了抹嘴边的鲜血,然后用力握了握拳头,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和焦虑之色。
“二舅,二舅!”焦急的叫声传来,何姒儿的身影从还在飞舞的泥尘中跑出。南宫无忌也是一惊:“姒儿?你为何在这里?”
“我...我和唐二叔一起...”何姒儿跑到近前不远处,看着南宫无忌那张几乎比她还要显得年轻的脸一下停下了脚步,脸上浮现出惊恐之色。“二舅...二舅...你,你的样子?你,你当真是修炼了魔教的功夫......?”
“唐二也来了?”南宫无忌眼中闪过精光。“他在哪儿?”
“南宫兄,别来无恙?”不待何姒儿回答,唐二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随即他那胖胖的笑脸也穿过烟尘出现了。但看到南宫无忌那年轻的模样之后,也是一呆。
南宫无忌脸上却是闪过狂喜之色,陡然张手对着唐二爷虚虚一扯,一股无形大力就将唐二爷的身体给直接拉扯了过来。
“情势危急,还望唐二哥能助我一臂之力。今日多有得罪之处,来日必有所报,还望唐二哥莫要见怪。”南宫无忌言辞恳切,满脸都是无奈和诚恳,和他年轻的模样合在一起完全就是一副少年子弟恳求长辈的面孔。但是被他抓住脉门的唐二爷只有一脸的惊惶,徒然张大着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