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舱里那些，人类历史上最精妙的文物与艺术品，他对那些东西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感受。
他大概明白，每一个编号下的东西都价值连城。
可如今，连金钱都失去了意义，又拿什么来衡量那些东西呢？
走过仓库、咖啡厅、创作中心，庄嘉良进入到了中控室。
飞船的总设计师，当初坚持要将脱舱的程序接口，只留在分舱。
现在看来，真是添麻烦的事情。
一个月后，他将在这里输入脱舱并反方向飞行的代码。
然后悄无声声息地在倒计时之内，走回首脑舱，静静欣赏大飞船的变形。
会议决定，给文化舱留三个小时的燃料。
三个小时，足够它驶出首脑舱的监控范围，在茫茫宇宙中灰飞烟灭。
庄嘉良一边在大脑里重复着脱舱的代码，一边走出中控室。
对于一个计算机天才，代码在大脑中跳动是不可控制的事情。
就像上帝给他的指令，他根本无法拒绝。
他漫步在长长的观景走廊上。
每两米一扇窗，窗外是一样的景致。
明明飞船已接近光速飞行，可是对于茫茫的宇宙，却如静止。
永无止境的黑色天幕，点缀着几颗细小的星星，或明或灭的光，让它们显得触手可及。
多么具有欺骗性！
庄嘉良想着，它们至少有几亿光年的距离。
几亿光年！
只有上帝知道有多远，或许这几颗星星，早已湮灭，如地球一般，被时间吞噬。
突然，一阵微弱的钢琴声飘扬出来。
清澈的、优雅的，每一个音符都像天然带着勇气，去拥抱窗外那混沌的、茫茫的黑。
突然，节奏又加快了一些，强弱也更分明。
可是琴声里却没有喜悦，只有冷静。
像时间本身，它可以弯曲，却无法感性。
突然，音色也起了变化，旋律依然优
他四处找寻，终于，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琴声的来源。
她坐在黑色的三角钢琴前，金色的辫子垂在背上。
随着身体的晃动，轻轻敲在她白色的衬衣上。
她时而看着琴键，时而看向天花板，时而眯起眼睛，时而轻点下巴那么自然。
像她与钢琴在温柔的对话，琴声是她的美妙的心声。
庄嘉良安静地站着，有一种心沉下来的感受，像一颗宝石，跌入深海。
只是下坠、下坠，在下坠中，感受着惬意与安宁。
他第一次体会到，音乐的巨大力量，一种无法描述的，包裹心脏的感受。
“谢谢你。”她转过身来，一只手还搭在钢琴上。
他这才意识到，音乐已经结束了。
“应该谢谢你。”
“还想听吗？”
“你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哥德堡变奏曲。”她大概看到了他茫然的表情。
他点了头，面露歉意。
“没听过很正常，乱世里关注音乐是为难人。”
“我见过你。玛莉安图尔。”
“哦？哪里？”
“我室友的墙上。”
她红了脸。
“如果他知道我能见到你，他一定羡慕。”
“他，他没有——”
“他八年前牺牲了。他和我一样，是军人。”
“抱歉。”
“没关系。乱世里，这很平常。”
“不过很高兴，在这里你是第一个认出我的人。你知道，以我的级别，根本上不了这艘船的。”
“为什么？”
“优秀的钢琴家太多了，只让两个人上，怎么也轮不上我。是我爸爸，是他把机会让给了我。”
“你爸爸？”
“耶夫维奇.安图尔，你不会没听过吧？”
“实在抱歉，我对艺术界实在知之甚少。不过我知道你。”
她笑起来，“我太荣幸了。”
“你爸爸呢？留在地球上？”
“不。他自杀了。他留了一封信，告诉我，他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让我等待Y星球迁移计划的人接我。他清楚我的个性，如果他不自杀，我是不会上来的。所以——”
她抿嘴笑了起来，“不好意思，我讲的太多了。因为，太久没有人跟我说话了。”
“这么美妙的琴声，怎么？”
“不是还有上村一雄吗？有他在，谁还会听我弹琴？”她自顾自地笑起来。
“我不该抱怨，他的确比我弹的好，如果我爸爸在这里，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你已经弹的足够好了，刚才的琴声，很很打动我。”
庄嘉良不善于恭维别人，他觉得舌头像打绊子。
“其实，我并不擅长巴赫，你应该听我爸爸弹。他和他的偶像古尔德一样，以演奏巴赫闻名于世。”
“爸爸在钢琴上的最后一曲，就是哥德堡变奏曲，可惜我没有录下来。”
“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你明白的，地球上最后的狂欢。”
“我回到家时，他在那架陪了他一辈子的施坦威上，弹着哥德堡变奏曲。我已经听出了异样，可是我头疼欲裂，只想去睡觉。”
“他让我拥抱他，他吻了我的脸颊，笑着说我酒气太重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他已经离开了，鲜血吐在琴弹上，变奏曲的琴谱还摆在琴架上，上面满是他的笔迹。可惜上船时，琴谱也不能带，被扔进了海里……”
“对不起，我勾起了你的眼泪。”庄嘉良举手无措。
“真该死，我又说多了。”
“我愿意倾听……”
“这段时间，实在是——”
“压抑？”
“对，压抑。”她用食指抹掉了眼角的泪珠。
“你懂的，对吗？你也离开了父母和朋友，孤独地踏上这该死的飞船，去承担你的‘使命’，对吗？”
“不，我没有父母和朋友。”
“没有父母和朋友？怎么会？”
“我是为这个计划而生的。我是人类基因改良计划的产物。”
“近百年来，灾难太多了，已经没人愿意生孩子了，但是捐出精.子和卵.子又另当别论。”
“我来自最优秀的精卵结合，所以我的父母身份是绝密的，那些文档，大概已经跟着地球一起灰飞烟灭了。”
“天哪！你究竟怎么长大的？”
“军校。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从记事起，我们就生活在军校里，在十岁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人还有父母，我以为只有老师就够了。十二岁那年，我被挑选加入迁移计划，十八年来，我一直为这项计划服务。”
“怪不得你穿军装。能随便来这里，你级别一定很高吧？”
“不算高吧，我也要听首脑们的指挥。”
“首脑们？他们似乎也有几位音乐爱好者，有位小提琴大师，经常被叫去演奏。”
“对，可能因为钢琴不好扛吧！”她笑起来，露出尖尖两颗虎牙，“他们就不能过来吗？”
“没有任务的话，不能乱跑的，即使首脑也不行。”
“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任务？”
庄嘉良心里一紧，立刻找到借口，“船舱需要定期巡检的，所以我过来。”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船舱这么大，没遇到很正常。”
“既然来一趟不容易，还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我已经太久没有观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