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
“……是。”
影薄不必抬头看,也知道自家小主人的脸色会多么冰冷。他除了单膝跪在地上请罪,什么也做不了。
在祁时见眼中,影薄向来行事稳妥,少有疏漏,眼下错失了良机定然是有他的难处。但身为主人,他不需要考虑手下人的为难,他只要看到结果。
少年攥着玉琮马策忍下怒气,扬手将鞭子丢在他的脚下,说:“先派人去搜,回头你自领罪罚吧。”
影薄捧了马策,将罪罚当做赏赐,恭敬叩首。“谢主人恩典。奴已派人去追,若有行踪,定会回报。”
祁时见坐在眉生馆的这间景色绝佳的阁子里,却没有欣赏窗外和雨夜色的好兴致。他覆手站起,来回踱了两步,在蒋慎言的忐忑中,还是下令道:“去把青女给我带来,本王要问话。”
“是。”玄衣男人起身应命,却被女郎一声低呼拦阻了动作。
“殿下,”蒋慎言毫不掩饰急切,上前扯住少年兴王的手臂,“请让我先跟姐姐谈一谈吧。”
若是以往,祁时见定然会叫人把蒋慎言请出去回避,可此时他视线一垂,落在那双逾矩覆在他臂上微微发抖的手,看自己一身锦衣都被攥得起皱,心中竟没有一丝不悦。蒋慎言心中的迫切和恳求透过她的掌心毫无保留地传达到他肌肤之上,微微发烫,令少年悄然吐了一缕叹息出来。
他无法拒绝对方透若琉璃的眼睛。
蒋慎言这丫头骨子里很硬,饶是当初被潘胜却水绑架,吃了一路苦头,受了那般惊吓,也没听得她事后有一句哀怨和倾诉。但若是她身边的人身处险境,整个人就仿佛成了水做的,动不动眼中就冒出一些波光来,害得他心上即使气恼郁郁,也禁不住被一阵阵的慌乱敲打。
正如眼下,他抿着嘴,说不出狠话来一样。
他虽不懂这是不是书中所说的男女之情的怜惜,但他知道自己从外祖公那里学来的全部术要,都在这人面前毫无用处。
“你……”祁时见少有言语不顺之时,连眨眼的频率都乱了,他定了定神,最后妥协道,“有什么话,当着本王的面说吧。”一招手,影薄拱手领命,转身而去了。
蒋慎言知道这是祁时见最大的让步了,她终于扯出一丝略带苦涩的笑容,真诚道:“谢谢。”
“说得太早了。”少年叮嘱,“要是她决计不肯回头,那到时神仙也救不了她,你知道吧?”
女郎张了张嘴,垂下眉梢,乖乖点了头。
祁时见转身望向窗外,眼中并没撞进这一番薄雾盖清波的美景,远处几艘画舫上传来的丝竹笑闹他亦觉得纷扰。城中乱成这般模样,还有人能泛舟湖上,安然享乐,一如这满楼的笑客,着实令他费解。直到青女被带到阁子里来,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负手而立,庄肃仿佛金尊玉像。
“姐姐。”蒋慎言倒是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抓住青女的手,将人拉到一旁,看似离窗边那人很远,但其实一字一句都逃不过对方的耳力。
青女并不愚钝,当然知道祁时见为何找她,而蒋慎言又为何心急。她泰然一笑,反而安慰道:“我无事,你不必挂心。”
“姐姐,今夜的事……”蒋慎言想起自己在府衙大牢看到的惨相,皱紧了眉头,“影护卫说,那些人得了姐姐你的帮助,穿了楼中小厮的衣裳,姐姐你……”
她话没说完,其实是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可青女听懂了她的犹豫不决,回说:“我确实帮了他们,教中有律,若是同道中人前来求援,是不能拒绝的。”
“那,姐姐你是迫不得已的吗?”
蒋慎言的天真传进祁时见的耳中,令他心上又叠一层火气,如若青女胆敢恬着脸出口欺瞒,他定然要狠狠撕下这层虚伪。
但意外的是,青女回答得干脆非常:“不是。”
美人眼神匆匆一瞟少年临窗的背影,坦白道:“如今我的身世也不是秘密,我不需隐瞒什么了。”她又看回蒋慎言,颜色柔和了许多。“正如我先前与你说的,我需要助力,故而眼下我还不能从教中剥离。而他们今夜所做之事,实则也是一桩交易,大家互相利用而已。”她胆敢正面拒绝祁时见的游说,就做好了退无可退的准备。
“交易?”蒋慎言无法接受这个说辞,她苦着脸几乎要急出眼泪,“姐姐你可知他们做了什么事,竟值得你去‘交易’?”
“她当然知道。”祁时见忽然转过身来插进了话来,“她可不只是‘知道’这么简单。”
蒋慎言被这话怔了一瞬,不由地追问:“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冷哼,朝两个女子走来,一对凤眼投出视线像出鞘的宝刀一般抵着青女的咽喉。“却水提醒过我们,说陈治那疯和尚在行动前收到了一封信。”
信?蒋慎言当然记得,她听得出祁时见是怀疑那封信由青女所写。可她仍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这是小千岁的误判。
“你可需要本王替你找人证明一下,你今日的行踪?”
随着祁时见把话砸在青女身上,女郎的视线也跟着追了过去。她只瞄了一眼,心就“噗通”重重沉入了水底——她如何会分辨不出青女的神色?更何况,此刻的美人根本无心掩藏自己。
“我觉得自己行事小心,没想到还是露了破绽。”青女在笑,但那笑容没有一丝的得意,反而苦涩至极,“不错,是我修书一封告诉陈治,替他安排了今夜的行动。”
“啊。”蒋慎言脑子一阵嗡鸣,几乎站不稳要踉跄一下。青女的话语无情地粉碎了她心中的唯一希望,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化成粉末四散崩溃。
她喃喃道:“姐姐为何要这么做……?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我自知罪孽深重,可也有不得为之的理由。”青女唯独在面对蒋慎言时,觉得愧疚难当。
她一直觉得女郎的一对澄澈眸子就像话本中的“照妖镜”,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自己的善恶美丑,会被剥离得一干二净,全部摊在朗朗乾坤之下,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