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何歧行惊呼一声。首先排除了打家劫舍的匪盗。饶是那些短路飘马,也不会选择离官道城舍如此近的地方下手,引得官兵追缉。而且,有这样一身俊俏的身法轻功还用得着做打家劫舍的下作手段吗?
可他此时还宁可遇到的是野蛮强贼呢。对方是江湖人的话,他尚且还能周旋一二,要是单纯的来者不善,就彻底没有退路了。
男人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嗓子眼来,只见那人上前两步,他就跟着抖了两抖。随着对方靠近,何歧行敏锐的嗅觉立刻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刺鼻气息,他前不久才嗅到过一模一样的气味,就在通太门前,是硝烟。
对方仿佛被烟尘茧缚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颓败与危险的气息。
光照得亮了些,何歧行才看仔细,那人身上大大小小的焦痕伤处,交织在煞白如冰的褶衣上,格外扎眼。也不知经历过什么?
“下车。”那人开口道,面巾下的声音极其沙哑诡异。
何歧行发誓自己从未听过这样的声线,可是竟然奇异得捕捉到了一丝熟悉感,这让他分外不解。
见他愣在原地,对方似是失了耐性,“呛啷”拔出了腰间利刃,寒光凌冽,指着他的鼻尖。
何歧行这方反应过来,绷紧了脊背,慢慢磨蹭着翻下马车。许是因为双腿酸软麻木,落地时还一个踉跄怼在马屁股上,险些让马撅了蹄子。他虽紧张忐忑,但脑子没被冻住,抓住了一个疑问——此人身手不凡,又手持凶器,想要劫车,一刀劈了他岂不更快?缘何要这样浪费口舌时间?
年轻仵作没忘了自己吃饭用的家伙事儿,在将行箱缓缓拖下来的时间里,他暗暗猜测,是不是对方出于什么原因不能对他下手?或许是他本就不想伤人,或许是他伤不了人?
不论是哪个答案,都让他确信自己应该暂时并无生命危险,也就徒增了一些胆气和信心,促使他敢开口说话。“你要马车,拿去就是,不过你好像受伤了,要不要紧?”他惯用装作游街郎中的手段,关怀对方。这当然不是真心在意对方死活,而是想趁机摸个底细罢了。
对方冷冷嗤笑一声,依旧没做回应。他持刀将何歧行步步逼退,直到退到路边不能再退,往后一步就跌进沟里的程度,才善罢甘休。这人似乎很知道何歧行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甚至在挥刀削断颈靼卸下拉头的时候都是背朝何歧行的,恍若他根本不存在。
白衣人动作极其利落,三下五除二便跨上了马背。
“等等!”何歧行忽然壮着胆子开口,“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对方当然依旧沉默,似乎是个不喜欢多说废话的性子。他居高临下瞥了年轻仵作一眼,背着引路灯的光亮显得整个人阴鹜至极,让何歧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没再多做任何举动,一勒缰绳,猛夹马腹,白衣人催动了马蹄,调转方向,朝罩子铺外急奔而去。
何歧行挎着仵作行箱,心怀万千疑惑和担惊受怕,蹙眉目送那幽幽白色的背影跃进浓雾夜色之中,一晃不见了。他人还没收回心神,又嗅得隐隐有一些刺鼻硝烟的气息靠近,回头仰脖之际,天上就如方才那人一般落下三两个同样鬼魅的人影来。
怪事,难道今日忌出行,易撞鬼?
车轿上的引路灯还晃晃悠悠地亮着,后来的人踏进光中,何歧行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但观其模样,只怕是与那白衣人一样难以对付。他刚刚放平些的心跳,又蹦到了嗓子眼。
来人余光瞥见被弃在路中空荡荡的马车,视线探向深不见底的夜雾,立即伏身在地听了听响动,冰冷面色更跌得寒凉几分。
考虑到对方已经跨上骏马,而他们只能在身后轻功追赶,差距会越来越大,也可以理解为何这些人会如此气恼了。
“你们……是什么人?抓他干嘛?”何歧行犹疑着搭腔,想要试探一二。他看对方这架势就知道白衣人逃命是为了摆脱他们。
可这几人像说好了一样,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恍若他才是那个活人看不见的鬼魂,探知了目标去向之后,便如迁徙途中暂且歇脚的候鸟一般,又重新振翅飞身而去。
这匆匆来匆匆走的,跟一阵风卷过似的,让何歧行心里直犯嘀咕,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半夜赶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撞上。
可人走了,他又犯了难。马车没了牵引自然不能前进,唯有丢弃在原地。眼下离驿馆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属实是倒霉透顶,无可奈何,没有旁的选择,他也只好劳累一双腿了。
何歧行深深叹息,长臂一捞,摘下了挂在车上的引路灯来,打算提灯赶上这被耽误的时间。
他衣摆一撩,别在腰上,刚迈开长腿向前,走了还不出十步路,竟又遇到一批追赶而来的人!
撞了邪了!他低咒几句,险些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只是待看清来人装扮之后,便倏地偃旗息鼓,瞪了一双眼睛溜圆,诧异惊呼:“怎么是你们?”
对面前这些提刀的蒙脸汉子,他自然无法一一喊出名字,但那一个个通身玄色的江湖打扮,实在再熟悉不过了。
玄衣卫为何在此?
何歧行恍然大悟,看来刚刚接连跑过去的那两拨人是有大问题啊!
认出何歧行的玄衣卫自然态度友善许多,开口便问:“何先生,人呢?”
何歧行连忙给他们遥遥指了那些人消失的方向。其实也没什么歧路,就是沿着道走的。“头里那个穿白衣的把马劫走了,后面三个追过去,才飞走不过一会儿功夫。”
时间虽卡得紧凑,可听得目标跨上了坐骑,他们一个个凌厉的眼神都难免阴沉了下来。
“那都是些什么人?”何歧行实在好奇。
玄衣卫相互交换了眼色,或许是考虑到告诉他也并无不可,其中一人答说:“我等奉主人之命跟踪白衣鬼至此。”
男人一听惊得目瞪口呆。谁?白衣鬼?是那个“白衣鬼”?他细琢磨一下,恍然大悟,猛地扭过头去盯那虚无的黑夜深处,这方清醒了过来——原来刚才将马劫走的人,就是他们苦苦追捕许久,折磨他们许久的罪魁祸首?
而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从面前溜走了?荒天下之大谬!
“兵分两路。”玄衣卫判断再无追赶的可能,便只能重新部署行动,回头与同伴嘱咐道,“你去回报主人,我们继续沿此路向前。”
“等一下。”何歧行忽然开口插了话进来,“你们现在还能追上他,快去,别让他跑了。”
这话似乎说得毫无来由,几个玄衣卫面面相觑,不知其意。男人忽然手腕一翻,亮出一把短匕小刀, 解释道:“这刀上是淬过毒的,我方才趁机用它蹭伤了马腿,药性虽然不至于将马放倒,但若跑上一二里地,那马也吃不消,对方必然会弃马而去。”
“他身后又有其他追兵,若两相争斗起来,拖延一时半刻,也足够你们赶上了!”
说来都是巧合,何歧行当初用这把浸了药的刀威胁陈治之后,也不好在清理之前直接丢进行箱中,便随手将刀留在袖里。本意是想跟那些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打交道时也可当做防身之用的,万没想到,竟在这么个节骨眼儿派上了用场。他刚刚跳下马车时故意装作不稳,将毒下在马身上,也算是给自己留个后招,一念之举,还真让他撞着了。
玄衣卫听闻为之一振,顿时有了信心,故而不敢耽搁,点头谢过就要直接纵身向那路尽头追去。
何歧行想起个要紧事,抓着机会匆匆问道:“对了,他们身上怎么都是硝烟味儿?罩子铺里发生什么事儿了?”
“驿馆遇袭,被炸了。”玄衣卫丢下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便几步没了踪影。
何歧行的眼瞪得比手中灯火还亮,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玄衣卫消失的地方,又反向扭头眺望了驿馆的方向,发现天边好像还真的有一些异常的光亮。刚刚赶车时车轮马蹄嘈杂,他并未仔细分辨,现在想想,原来他听到的震动声并非来自天上的雷,而是地上的人祸啊!
糟了!既然玄衣卫在此,那十有八九说明祁时见也在此,初蝉必然跟着他。难道那爆炸……莫非真人催促他调头返回,就是因为算出了这事?
何歧行一下慌了神,在脑子还没理清之前,身体先做出了反应,拔腿就朝那人祸方向疯狂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