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籍贯苏州,是个典型的江南美人。娉袅柳腰,看似一把盈握好像只手可以捏断,但实际骨子里坚韧得很。
想在一众星辰繁多的倌人中闯出名号,可不是只有脸蛋身姿卓越便能留住客人的。真正为她争得名声的是歌舞诗词样样绝佳的技艺,尤其弹了一手好月琴。传说她的月琴师承一位旧宫伶人,习的是宫廷荣盛,弹拨撮轮样样不同,断不是市井间茶楼戏台听到的民间小调可以比拟的。
故而她的眉生馆,姑娘各色,各有所长,但唯独音律一项,是必须要表现出色才能过关的。
今夜叶府的宴席,即便是掌班负责定台,她也要亲自过问监督,点了头,才算是合格。台上霓虹飞羽,歌舞升平,已是人间群玉瑶台相了,可在青女眼中,仍有不足之处。
蒋慎言冒冒失失闯进来的时候,她正揪着一处旁人眼中并不算毛病的小地方,让姑娘们仔细更正。
“青女姐姐,”蒋慎言面色庄肃,“我们单独谈谈。”
青女梭巡女郎这一身行头,确是按照昨日她交代的所装扮,心下稍稍满意。就是她奔得急了,凌乱了钗簪发丝,令人在意,想要给她重新抚顺插带。
“何事要如此心急?”
蒋慎言不愿打扰周围人,便直接上前抓住青女手腕,将人拖走了。
“咦,刚刚那人是邬连吗?”眼尖的人总是有的。
“邬连?”
“你竟说胡话,那分明是个姑娘家……”
“咳!都收收心!眼睛丢了还是怎么着?”掌班还要大声拍手提醒,才能扯回众人紧随二人而去的目光。
青女被蒋慎言攥得手腕发疼,偏偏她还扯了前日影薄握伤的同一边胳膊。许是感受到身后之人的细微挣扎,蒋慎言这才意识到,轻轻松开了手。瞧着左右没有人,便趁着馆内还未上客,直接把人推进了最近的一间阁子雅座,还小心关了门。
“刘沛是不是也是你的‘故友’?”蒋慎言劈头盖脸就问,还用了跟定风镖局那帮人一样的代称特指道。
青女一愣,嘴上说着“你在说什么”,可那一瞬的表情怎么能躲过蒋慎言以相面为生的火眼金睛。女郎恍悟,怅然若失道:“还真是啊……”
蒋慎言顾不上青女面色惨淡,以手支下巴的姿势在这方寸阁子里像丢魂一般来回快走着,脸上颜色比起青女也好不到哪里去。
青女见她如此反常,忍不住想问个为什么,可又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就眼睁睁看着她自言自语似的一边徘徊一边嘟囔着话。
“完了,现在连无为教也指着这里,柯玚是个聪明人,这番大概查到此处也不过是个时间长短而已,祁时见肯定是已经知晓了,他还瞒着我……怎么办?两无退路……”
蒋慎言说到一半,突然停下,咬着牙一跺脚,转过来正色对青女说:“青女姐姐,时间紧迫,我们就不要废话了。你告诉我定风镖局和刘掌柜到底来此处是做什么的,我们好赶紧想想法子。”
青女小退半步,怔怔望着她,险些没跟上这个急切的节奏。“你……”
“我的好姐姐,”蒋慎言见她仍有犹疑,干着急,扶着她肩膀加了些力道,“你就不要跟我也打哑谜了!我只想帮你!”
蒋慎言的目光灼热似火,每一点火星都是心底的焦急擦碰出来的。她不确定青女有没有意识到情况的紧急,因为对方刚刚还惶恐的神色,听了这话竟倏地冷却下来。
“帮我?”青女柔媚声线中带着一丝讥笑,也不知是笑对面还是笑自己,“谁也帮不了谁。”美人将话说得决绝又冷静,倒让蒋慎言害怕起来。
“姐姐?”
青女抬手轻柔地扶平她乱下的发丝,莞尔。“你是个好孩子,不要牵扯太深了,趁现在还没被拖进泥潭,快些离开吧。我们都已经是无法抽身之人了,你莫要再白白搭进来。”
“我们?”蒋慎言抓住她话中的关键字眼,追问。
青女惊讶她的敏锐,垂下了眼帘,不去看她,也不答话。
“‘我们’是指谁?”
面对姑娘的执着,青女轻咬牙关,似是下定决心绝不开口一般。
蒋慎言因急切而恼火起来,她环手抱胸,气呼呼地说:“姐姐若是不说,那我就去问何叔,他不会也什么都不知道吧?”这话本有七成是试探,想看看青女的反应。
可对方却被她的误打误撞一下抓住了痛脚,忽然提高了些音量。“不可。”
蒋慎言目光一亮,原来何歧行还真是关键之处。“姐姐说的‘我们’,可是指何叔?”她说出这话自己都震惊不已,再看青女无从掩藏的反应,令她惶然。
何歧行?那个大大咧咧毫不在乎的何歧行?伴她长大非要占她辈分便宜的何歧行?向来对她毫无保留的何歧行?
蒋慎言手脚顿时寒凉,呼吸局促起来。从前是觉得自己正被谜团吸引,想要拨开云雾一探究竟,但眼下她看清了,并不是她靠向迷雾,反而是重重迷雾正在朝她不知不觉地迫近,一步一步紧逼环绕着重压过来,扯着她的手臂将她吞噬,根本退无可退。她摸着桌椅,好好坐下,等气喘得顺些,脑子才开始正常转动。
“已经晚了……”她颓然吐出一句话,抚了抚胸口,抬头看着青女真挚地说,“我有必须要弄懂的真相,早已绝了后路。”
青女与她对视了许久,两双眼睛都有自己的坚持和无可奈何,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终还是青女先动摇了一瞬,退让半步,败下阵来。
“你,随我来。”美人的声音伴着叹息,说罢转身开门走了出去。蒋慎言起身跟随,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青女的卧房之中。青女还特意吩咐了自己的丫头,让她守在外面,不要旁人靠近。蒋慎言从这番态度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待屋内只剩她们二人,青女又小心将窗扇也关好,哀默地望了她一眼,转而走向了那座供奉了白眉神像的金漆龙龛,扭动了垂花柱头的机关。伴着蒋慎言惊诧的目光,内龛翻转了过来。里面两尊香樟牌位正受香火袅袅。
望着那牌位,青女跪下拜了拜,才开口说话:“这是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