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船桨拨开茫茫水雾,在漆黑中滑行。江面与天空糊成了一个混沌的墨团,让人一瞬产生了分不清自己是否正在头脚颠倒行进的错觉。
墨团似有神秘的吸引力,要把行船之人统统诱惑到世间的尽头去,彻底迷失。幸好远处有隐隐闪现的夜航渡灯在时刻敲打人们神志,将他们牢牢拴在人间。
这艘乌蓬翘头的小船在江中浮游得很快。未免在夜色中互相冲撞,按说每个船条上都该配上摇铃与灯火,可这艘小船上什么都没有,似是被人故意扯掉了,只剩一道黑影破雾而行。
关镇坐在乌蓬下,没有一丝逃出生天的喜悦与轻松。他不仅要警惕着江面是否有巡逻的夜船和身后的追兵,还要警惕与他同船而乘的几个蒙面人。
除了船上摇橹的人以外,他全程就见到三人,而其中除了那个高个、身手了得的大汉,自始至终都没人开口说一句话,面巾头巾裹得严实,半露不露的眼睛时不时就朝他们紧紧盯来,偶有对视之时,徒令人毛骨悚然。
他隐隐能从其中一人身上嗅到熟悉的香气,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闻过。这个疑惑困扰了他一路。
关镇不是蠢材,明显能察觉整个劫狱救他们出城的过程,绝不止这几个屈手可指的神秘人而已,该是有更多像这样的人在暗中协助,齐心协力才可成事。可关键是,他一个也没见到。那些在暗处行动的人像一道道鬼影一样,过境无痕,仅留下迷一样的阴气阵阵。
关镇心中惶惑,只觉得他们个个身手不凡,绝不是寻常的江湖帮派。就算那高个男人跟他对上了教中的暗号,可直觉告诉他,这伙人绝非教中之人。
究竟是谁?关镇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他们总镖头贺元阳声名赫赫,故而定风镖局在江湖上的朋友不在少数,但关镇本能地感觉这伙人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方。如今定风镖局已毁,倾巢之下复有完卵?他们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中的万幸,又哪有余力去揣度施以援手之人的身份呢?
走镖二十余年的老镖头心中苦涩不堪。
坐在对面的蒋慎言能在昏暗中勉强辨认出关镇落魄的神情来,方才他一连几句发问,皆无人应答,此刻心中该是忐忑又焦急才是。可每每话到她嘴边,又被强行压下去。祁时见与她并肩而坐,抓她手腕的手始终未曾松开,那力道像是在时刻提醒她,莫要因一时心软而大意。
蒋慎言牢牢闭紧嘴巴,决心不能让计划落败在自己的失误上。
此处苇草茂盛,见小船慢慢靠近江畔,关镇就知地方到了。等船一停,他们就要面对未知的前路。男人攥拳的手心已经密布细汗。
小船钻进苇丛之中,出现了一个隐蔽的野渡口。粗陋的木桩扎成一条苔藓与尺虫欢喜的栈道,从岸边探出头来。摇橹之人先一步跳上栈道,三两下将船绑好,船上的人才依次登上岸来。
关镇一行镖师对此处十分迷茫。他们本就是外地人,对安陆城周边并不算熟悉,如今又在这大雾中撞来撞去,不知是漂到了哪里,只能勉强从水流方向分辨,宕江在安陆一段大致自北向南而流,方才他们逆行而上,故而此时应当是到了安陆城北或西北的地方。
关镇十分小心,并没让自己的手下人走下栈桥,而是等那几个神秘人先行一步,前面带路。他谨慎地回头观望一眼,发现摇橹的蒙面人依旧留守在船边,而与他们随行的还是最初劫狱的三人。他判断到,此三人中一定有领头话事的那个。
高个头的男人示意他们紧紧跟上,几个镖师面面相觑,不知对方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出于好奇和无可奈何,他们没有反抗。
一行人朝着芦苇荡深处走了几步,渐渐树丛多了起来,更不好辨别方向了。就在关镇险些忍不住开口抗议时,众人眼前忽地豁然开朗起来,前面一片似是规整的田地,让他们放心下来,这明显表示此处并非荒无人烟。
关镇在黑夜中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那片田地并不似是寻常庄稼,状若蜀黍但又没有穗头。一阵风过听那簌簌叶海的响声,他才恍悟,原来是一片油麻田。
如此广阔的油麻田,若非官家的,那必是附近有大木坊、船厂之类。可惜四下并不见灯火,实在太过晦暗不明。关镇只得放弃寻找。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如鸟啼的口哨声,悠远地飘向油麻田的方向。关镇意识到那三个蒙面人是在召唤同伴了,倏地绷紧了浑身的弦。
果然不消一会儿功夫,油麻田中有了动静,像几只野兽轻巧又迅疾地朝他们奔来。一晃,眼前便又多了八个蒙面人。
如此一合人数,对方就明显多余自己人了。镖师们皆不由自主地提起了十万分的精神来。
关镇飞速打量了一番来者,虽然蒙面,但装束略有不同。相较原先的三个玄衣玄巾的神秘人,这伙人的衣着就明显随意且落魄了许多。大都是青布衫裤,或挽或放着袖口裤腿,脚踩靸鞋,脸也遮得十分潦草,几乎是依靠头顶竹笠的帽檐堪堪遮挡。打眼一瞧,就是一行水行脚夫的模样。
其中步出一人来,朝这边吆喝了一句:“托线孙的挂红货了。”
镖师们一个激灵,听出这是走江湖的春点暗号。关镇赶紧接了句:“剪没了,并肩子合吾一道,朝相请汤钵子!”
那人闷声发笑,手指一顶斗笠,露出张乖张邪气的脸来。“不成想,这名满天下的定风镖局也有栽大跟头的时候哇?”
关镇看清面容,倒吸一口气。“陈治?”
他半是惊诧半是了然。安陆是这人的地盘,他会出现在此处也不足为奇。但陈治是个出了名的疯子,虽跟定风镖局并无仇怨,但也绝非同道。早年当家的还走镖时,与此人有过来往,说不上是朋友,勉强算是两看相厌的关系,井水不犯河水。
关镇是万万没想到,在这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找人救他们的,竟然是疯禅病陈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