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望身后一众镖师,见他们皆颓靡不堪,老镖师二十年行走江湖在风雨中都挺得笔直的肩背便渐渐弯折下来,卸了那口顶着精神的气,像是一下苍老了十岁。
“我能否与几位侠士单独谈谈?”
听关镇这么说,陈治也没提出异议,不过嗤笑一声,摆摆手,连同自己人一齐退后到了油麻田边,给他们双方行了方便。
关镇向前一步,这还是他头一回主动靠近过来,不带任何警惕地。
男人先是一抱拳,而后说道:“虽不知各位侠士是哪条线上的,但终归是救了我们一行七人的性命,关某在此多谢了。”
影薄却不煽情,直言道:“你若感激,就实话实说。”
关镇一愣,露出苦笑。“侠士是个真性情,看来不是奔着交朋友来的。罢了,正如那疯禅病所说,我们守着那些秘密也没有用处,说不定没过十里路仍旧是人头落地,那秘密跟着落进黄土也无甚用处,倒不如一遭说透了,不定还能替镖局吐了这口被人算计的恶气。”
“你是说定风镖局是被算计了?”
“正是,”关镇的目光中揉杂了悔恨、厌恶、痛惜和哀叹,太多的情绪溢满而出,似乎要使他的眼角潮湿起来,思绪飘到了某个记忆的深处,“早个劝过当家的,可惜,他太过刚愎自用,不肯罢手。”
男人摇摇头,甩掉绊脚的思绪,正视道:“过往之事不必再说,如今定风镖局败局已定,丧家之犬吠哮无用,只能惹来更多的棍棒驱打。侠士想知道我等为何回到安陆来,便请细听我慢慢道来。”
“我等是为押镖不假,问题是在这镖上。那货箱确实是从药码头捆了货,沿水路一直到了安陆,其中并没作假。但那里头的药材大有讲头……”关镇叹了口气,接着说,“事情还要从三年前,不,四年前说起,当家的那时勤于跟官府打交道,一日回来喜气洋洋,说给镖局谈了桩大买卖,每年从药码头押送一批货,走水道到安陆再去南都转进鲜船运到京城即可,而镖局只需负责药码头至南都一段,上了进鲜船自然有人照应。”
“这趟镖耗时之久、路途之远、风险之多,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买卖,但当家的执意要接下,说背后有个大靠山,今后对镖局大有好处。余下的,任我们再怎么问,当家的都不肯说了。”
关镇说到此处,眉梢又低垂了一些,铁铮铮的汉子难得露出了悲凉,甚至可以称之为凄惨的表情。“定风镖局会有今天这个下场,想必也是拜那位‘大靠山’所赐吧。”他喃喃道。
蒋慎言表面一直沉默不语,实则脑筋正转得猛烈。关镇的话中有太多要点,险些让她一时无法消化。
首先,三四年前的话,大抵正好与邬连出宫的时候相合。在知道邬连并非肺痨而是中毒之后,蒋慎言就觉得此事处处可疑了。
其次,能让蛟龙枪贺元阳逢迎巴结的“大靠山”,必定是官府中人,而且是高位。一家镖局能否顺风顺水,就得看是否可以黑白通吃,而其中朝廷占了大头。想象一下,行镖行到任何一处地方都有当地的官府,甚至军队接应关照的话,那自是如履平地,没有去不了、押不成的镖。
而关镇说这个“大靠山”毁了定风镖局,蒋慎言便觉得他指得是对方过河拆桥,成了买卖砸了碗。
药码头,樟帮……女郎的眉毛在头巾下拧了起来,那种总会灵验的不好的预感又悄悄在心中冒出了苗头。她余光一瞥身边的祁时见,发现少年眼中的深沉并不比她少,就知道他们二人想到一起去了。
影薄负责问话,自然不会思虑得如他们这般深邃缜密,他只管完成自己份内的任务即可,故而说得直白,甚至到了有些不近情面的程度。“定风镖局的事不归我们管,你只要坦白,到了安陆,你们的安排是什么?”
关镇眼角落了一丝失望,攥紧拳头,缓缓道:“好,既如此,我们就说安陆的事。”
“到了安陆,我们首先要与樟帮在此地的行头接头,听由他安排。此人名叫叶泰初,各位稍有打听便可知晓。见面后他会给我等一份名单,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押送的药材按一定份额送到各家去。当然,这些都要在暗处进行,伪装一番,避人耳目。”
“你们会去眉生馆,可是因为它在名单之列?”
“非也,”关镇摇头,“那只是我们行走江湖惯于给自己上个担保罢了。每行至一处,就与当地一处菜堂牵线,若有万一,也好有个照应。”但不曾想,他们最初就是栽在了这层“担保”上,一进门,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抓了个正着。
“既然名单中没有眉生馆,那名单上都列了些什么?”
“都是些药铺香铺。”
啊!蒋慎言险些惊叫出声,赶紧按住面巾下的嘴巴。刘家香铺!女郎脑袋中分明跳出这四个大字来。
她大胆推断,或许,当初何歧行说亲眼见过匪盗上门敲诈滋事,被掌柜刘沛带伙计打了出来,这一整场闹剧,就是关镇这些镖师串通刘沛伪装的!从来就没有什么寻衅滋事的强贼,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戏剧罢了,为的就是将押送的药材“送”进刘家香铺。
难怪她当时看刘沛面相就觉得奇怪,那并非是个性子火爆之人该有的面相,反倒应该沉稳谨慎才是,怎么会如此莽撞地与强贼厮打起来呢?那时她还一瞬怀疑自己的风鉴之术是不是失了准头,原来玄机藏在了此处啊。
可这些她眼下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影薄向来沉默寡言,在关镇面前多说几句并不会被认出,但她与祁时见不同,老江湖的耳力通常都不同凡响,经常行走在外,尤其擅长记住对方的样貌与声音,他们不能轻易冒险。
这可把女郎给憋坏了。说又不敢说,不说又怕错失弄清事实的良机。急得她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活像是胸口塞了只惊慌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