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彭伟材昨夜梦中如何逍遥,那叶泰初就有多忐忑。
一早他从一个惴惴不安的噩梦中醒来,侍奉他的小宦官叫说请他去纯一斋。
一听这地方,叶泰初就觉不妙。但脸上还要装作自在和煦,一派轻松的模样。匆匆洗刷更衣后出了门,在小宦官的带领下直奔那令他头疼难捱的方向而去。
殿门外一发丝斑白身宽体胖的近侍宦官轻巧地快步迎来,一点也不似被圆润身形所累赘的模样。
叶泰初当然识得此人。他是在城府深沉的小兴王身边贴身伺候的老人了,兴王府的大总管正六品承奉正谢朔,也是祁时见唯二信任的仆人之一。
叶泰初是民,对方是官,按理说该是要拜礼,但他自诩是兴王府的客人,并不屑对这些下人弯腰,更何况对方还是个身子不全乎的。叶泰初象征性地拱了拱手,装作和善,问了早。
谢朔却似不吃他这一套,跟他主子一个样,眼光毒辣得很,对他甚至吝啬一个客气的笑脸。“叶大官人,奴婢劝您一句话,里头那位小主今日可是心情不佳,刚刚押了好几人去了审理所。这审理所是什么地方,您该知道,怕是有去无回的啊,奴婢可劝您一定有问必答,小心着些。”
好个“劝告”,分明就是有的放矢,给他下马威来了。
“不知是何人犯了事儿?还请谢承奉正能提点一二。”
谢朔朝旁边瞥了一眼,还真压下些声音来。“听说还都是叶大官人的熟人呢。”
熟人?叶泰初猜不透对方此举何意,那小兴王也常不按理出牌,谁知又折腾了什么事出来?他扯了扯嘴角,揣着将信将疑的心思,挂上伪装的笑意,又做一揖。“多谢谢承奉正的好言相劝,叶某自当明白。”实则心里早已骂了许多说不出口的腌臜话。
但若说谢朔的话在他心里一丁点儿涟漪都没拨起的话,也是假的。
自昨日花园见过那姓蒋的丫头后,他胸中就被对方几句话凿出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来,无论如何都不踏实,越想越多,越想越慌。
起初他不过是想转移视线才故意把水手银一事托出,心里盘算的是若对付的目标从他换成那些个大官大爵的,或许能让小兴王祁时见多几分忌惮,扯住他调查的脚步。可哪知自己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让他们从宁兴学那死鬼府上搜出了一些要命的东西。
叶泰初无论如何也没算到,宁兴学竟然也藏了那方子。他又是怎么得到的呢?
叶泰初怎么都想不明白,只觉得太糟了。
但事情也并非没有转机。到底还是那丫头太过年轻毛躁,最后说得多了,露了馅儿,让他察觉其实这不过是对方处心积虑的一番试探。故而他此时抱了些侥幸的心理,赌对方没有真的找到什么,而是听了些风吹草动在借机套他的话罢了。
退一万步,就算是得了方子,以那丫头的外行技术,想要依照方子合成香药,怎么不也得再磨上个把月头的?只要他能在此时间内找个机会溜出兴王府,投奔国姓爷一派的冯德明去,该还是有胜算的。
既然国姓爷已经派了人专程来安陆,那必然不是做闲事来的,像他这种风雨中只能找墙靠的,不管是东墙还是西墙,只要能得好处,对他无甚差别,以他所掌握之事,稍稍用些手段,吃得两头好处绝非难事。
叶泰初就是在一次次危机中抓住运气一搏,搏到了今天的滔天财富,他对自己有无限的自信。
至于那黄毛丫头和半大小子,合起来的年龄都不及他,少不更事,怕是淋个雨就要涝死的小禾苗,又如何跟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他斗?
瘦峋精明的长者挺直了腰板,准备好了迎接又一轮斗智斗勇的挑战。
纯一殿的大门左右敞开,门口霍然出现一对冷面府兵直直瞪他,倒真是惊了他一跳。当他意识到这是对方有意杀他威风后,压制不住嘴角不屑的轻挑。此刻,他仍认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
看来小兴王还真是给他准备了一点惊喜——殿中跪伏了一个人,朝天的背影极其眼熟。从那掩也掩不住的败家颓废之气就不难认出此人来。
彭伟材?他在此处做甚?
疑惑一闪而过,叶泰初讥讽地瞥了一眼,还并未将此人放于眼中。心道即便是祁时见想用彭伟材做什么圈套,那也太不会选人了,这等上不了台面的宵小之辈,于他而言不过草芥蝼蚁,伸伸手指就碾死了。
叶泰初信心满满,装作若无其事,规规矩矩地在旁边一跪,冲着屏风后若隐若现的少年身影拜了四拜。
“小人叶泰初见过殿下,殿下千岁。”
待他额头贴地,与那彭伟材视线同级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向他悄悄投来的慌张,还有一丝怨怼?
他脑筋转得极快,立刻就猜出了这蠢货肯定是刚刚听信了那祁家小子的什么教唆和挑拨,对他生出了敌意来。要不说这人是个鹅头呢?殊不知,越是这种时候,越应该与他站在一条线上,统一口径立场,这样才能双赢。
可惜此时他也无法跟这人讲什么谋略道理了,就算讲了,怕是那只想花天酒地的猪脑子也听不明白。
故而他干脆就无视了对方,只朝着转到屏风后似在书格上查找什么的少年说话:“小人不知殿下有何要事相邀?”
“让你来是有几个问题要问,望你能如实回答。”虽有人应话了,但开口的不是少年,而是他手下那些耀武扬威的玄衣亲卫。这些黑衣黑面的大汉,说话从不客气,听着就让人恼火。
叶泰初挑剔地想着,嘴上还是要恭敬答“是”的。
那玄衣卫抬手指了跪在他左手边的彭伟材,道:“此人供认每年会有你叶家的家丁前往他店中收取一些特殊的药材方子,是也不是?”
叶泰初一个激灵,心里骂娘,就知道这鹅头嘴上没个把门的。幸好他早留了一手,当初诓骗他时谋了个没有破绽的由头,此刻就派上用场了。
老狐狸知道,这种时候与其全盘否认,倒不如装作坦白,才更容易唬弄过去。
他立刻回答:“是有此事,呃,那些药材方子登不得大雅之堂,一些贵客身份又比较……特殊,特意要求小人行事要谨慎,故而才做得隐秘了些,还望殿下明察。”
“你倒是说得详细,可谁也没问你这么多啊?”“少年”终于出声道,慢慢转出遮挡的屏风来,手中捏着某件她终于找寻到的物什。
叶泰初懵怔了片刻,猛地抬起头来,立马就认出,此人原来并非小兴王祁时见,而是惯做男装乔扮一身素衣道袍的蒋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