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警惕地梭巡了周围,好似一双鹰眼真能在黑暗中看到东西一样。
“主翁,这里应是没人,”他又瞧了那出口一眼,“小的不放心,不知那些小贼会不会打歪主意,小的去探上一探。”
长者却出声道:“不必,船未动,他们就算心生歹念也不会现在动手,稍后再去也不迟。反倒是这船舱里……”他担心的重点竟是这暗无天日的底舱。
年轻人看不出这船舱有什么不对。
“你来。”长者先行一步,引着他往深处走去。年轻人摸出火折子吹燃为长者照明。火折光微,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足以令他们分辨周遭形状。只见这船舱中好像囤积了许多软包麻袋。
他们走得越深,臭味就越浓,麻袋也就堆得越多。
见老人盯着麻袋点点看,年轻人就懂了,从靴中拨出一把短匕,小心地将其中一袋扎开个口子,探指进去一沾放入口中,随即脸色大变,啐在地上。“呸!竟然是盐!?”
“这些狗奸贼生了豹子胆了?竟敢夹带私盐!?”他一挥火折子,在光所不及之处还不知堆了多少这样的麻袋,光想想那数额就令人震惊,“也太不把朝廷放在眼中了!”
长者相对而言就平静许多,他捋了胡须,缓缓道:“听闻漕河之上常有私盐往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这数量确实超乎想象。那些船工出身卑贱,哪里有能力弄到这么多的私盐?你怪罪他们也无用,不过都是些无名小辈罢了。他们既把我们安排在此处,就是不怕我们知道,如此有恃无恐说明背后靠山牢固。”
年轻人一下想到帆上的“陆”字。“您是说这船主……?”
“能有这等财力实力的,老夫还真想到了一户陆姓人家,本宅在苏州,做的就是木石买卖发了家,招赘的女婿还成了朝廷二品大员,上任安陆府,真是好手段。哼,说来也是有缘,老夫还见过他一回。”
“安陆府的二品大员?”年轻人眉间“川”字拧得更紧了,心想这不是布政使就是都指挥使或同知,把着一府的命脉,竟做着这般龌龊的徇私脏事?陆家的船往来吴楚两地,他可不信这入赘的女婿没使过力。
长者话锋一转,又说:“不过这陆家好日子该是到头了,给女婿重金砸出来的官职也保不住人命短无福消受。你随我去楚地,也该了解一二,老夫先与你说了罢,陆家女婿正是安陆左方伯宁兴学,有速报,前几日不明不白死在了自家书阁中。”
年轻人虽面上控制得很好,但语气里的震惊半点没减少。“宁兴学?死了?不对,小的没听说宁兴学那人是入赘的啊?”
“哼,自他登科后就改了户帖,毕竟传扬出去是有失颜面之事,再者,同户之人也不便为陆家谋好处,他们盘算得仔细。”
“那他的死……?”
“这也是我们前去安陆探寻的次要目的之一,你莫要张扬,到了地方老夫自会安排。”
“是。”
年轻人想了想,好奇长者为何会发现端倪,便虚心请教。
老人哂笑一声,道:“此地腐臭之气如此之重,必是掩藏了什么。船条最是忌讳虫鼠,底舱是最近龙骨之处,常会派人清扫检查,甚至会特意养狸奴,就是为了驱避鼠害。平时都干净的地方怎会遍布尸臭?如若不是死了人在里头,那就定然是谁故意捡了些死物放在这里。多半就是为了躲避巡察,真当有人下来船舱盘查的话,嗅到这等顶鼻臭气十有八九也不愿再往深处去,船工再适时塞些银钱,那里面窝藏的私货自然就安全了。”
“竟还有这种做法?”
“这不奇怪,陆家肯定也不是头一回夹带私盐,时间久了,自有一套办法。”
老人沉声道:“你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这趟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宁兴学一死,陆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墙倒众人推,自然会有人来收拾他们,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本还在心中忿忿不平的年轻人听了这话便舒坦了许多,在长者的示意下也安分了。一老一少就这么忍着臭气在靠近舱门之处寻了个落脚地方席地而坐歇息起来。
原以为路途漫漫,他们还要熬上几日,没想到才过了一两个时辰的功夫,这船就乱起来了。
年轻人先是听到不同寻常的响动,赶紧将耳朵趴在地上倾听,确认后倏地站了起来。“主翁,外面好像有争执。”
长者此时也听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两人十分有默契地快步来到船舱口打探外面消息,当发现他们头顶这层亦没有人后,才爬了出来。
“怪事,刚才还有不少来往的人呢。”此刻却空寂一片,仿若两层偌大的船舱就只剩下他们二人一般,这样反常必有妖异。
又往上面走了一些,外头的动静渐渐清晰,也让他们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方才年轻人先听到的异动竟是有船员大喊“漫水了”。此漫水非彼漫水,饶是他们二人不懂江湖切口也知道漏水该是从船舱开始漏的,既然底舱无事,那必然指得是其它事情。
在跟甲板一门之隔的出口处,猫身探脑,只见外面竟然撕斗起来了。
说是撕斗,都是抬举了这些船工的本事,其实更像是他们被单方面地欺凌。不知从哪里多了一批蒙面的汉子,个个手持器械,像样的拿着刀,不像样的甚至握着鱼叉、木浆和渔网。但他们胜在体强身健,下手狠厉,还有几个当头的功夫俊俏,没消一会儿时间就把整个甲板上的船工都控制住了。
看这一船或跪或趴或生死不明的船员,老少二人这方才意识到,那句“漫水了”指得的船条遇到水贼了!
算算开船的时间,这怕是才刚从富陵湖驶出进了河道吧?连淮安府地界都没还没出去呢,怎会有船匪如此嚣张妄为?
年轻人正纳闷,忽然想到方才长者说陆家的好日子到头了,便明白,这是有人故意设了局,守株待兔呢!
他偏头看了眼长者脸色,对方用余光给他递了消息,又微微抬手掌心向下,他便知道这是命他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年轻人俯低身子,再将视线锁在甲板之上。
此刻水贼的某个小头目从地上拖起个人来,他定睛一瞧,还刚好见过,就是在他二人登船时出言不逊的那个监工。还真是天道好轮回,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年轻人心中正觉得解气,可接下来的一段对话就让他笑不出来了。
他隐约能分辨那水贼是在逼问他一些“红货”藏在什么地方,而那狗杀贼竟指了船舱说还有两个送上门的肉票。
那小头目将他扔在地上狠狠给了两脚,他便吆喝得响亮起来,声音清清楚楚传了过来——
“没撒谎!他们有钱!有钱!是绝顶的肥羊牯!一老一少,就在大舱里猫着呢!”
年轻人总算明白登船时这人说的“羊牯”是什么意思了,原来早一开始他们就被当成了冤大头!气得他牙龈直痒!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眼瞅着那水贼带了几个人手就朝舱门这边走来,看来就此一战在所难免。年轻人气在心头但没有妄动,怒着脸无声问询了长者的意思,只见后者面上也有了愠色,并没与任何阻拦的举动。
年轻人就心领神会,抄起舱门边的扫帚,一个箭步冲出门来,袖口高挽,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把甲板上的众人吓了一跳。
他气得发笑起来,连同那监工一并骂了:“一群狗杀贼,入不了眼的货色也敢吠哮?把你们当人看,你们却非要做狗,如此甚好,小爷我今天就成全你们。”
话音落,脚下一发狠,扫帚头应声断裂,一根竹竿锐利了锋芒在年轻人手上飞舞破风,恍惚间竟像银枪蛟龙。
“说吧,想怎么个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