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那人又是一愣,忍不住苦求道:“夫人——”
那位夫人笃笃地敲着木鱼,木然地说道:“不管你是哪里来的人,都回去罢,我再也不想和那些事情有牵连了。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连我的父兄都已经亡故,我一个残败之躯,哪里还有什么用处?回去罢、都回去罢,不论是宇文氏也好、高氏也好,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屋外那人沉默良久,才默然道:“既然如此,夫人且安歇罢。”
随后便听到笃笃的拐杖声,还有脚步声一起远去了。
云瑶琢磨片刻,忽然明白了兰陵王那句话的意思,“一旦追查下去,没有人是干净的”。二十年前的朝堂倾轧和皇室更迭,早已经超出了一般人的范畴,其中所牵连的人和事,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就算那时清河王做过些什么,也早已经无从查起了。
她想到这里,禁不住微微有些失望。
那位夫人依然在笃笃地敲着木鱼,一下一下地,神情木然。云瑶看了她片刻,忽然想起一幅画来。那是兰陵王府里的一幅画,已经有些陈旧了,但画中的美人却依然栩栩如生。据府里的丫鬟说,画上的美人是兰陵王的生母,也是她留下的唯一一副画像。
——不如,她假扮成兰陵王的生母,来试试这位夫人?
云瑶思量停当之后,便闭上眼睛,回忆起画中人的模样,一点点地照着描摹。现在她是一缕幽魂,可以自由地改变形貌。因此没过多久,云瑶就变成了画中美人的样子,栩栩如生,容色倾城。
忽然变成别人的样子,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呢。
云瑶慢慢地显出身形来,然后又慢慢地,降落到了那位夫人面前。
那位夫人仍旧在敲着木鱼,一下一下地,笃、笃、笃……
一位身穿红色罗裙的美人从天而降,缓缓地飘落在夫人面前。夫人动作一顿,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她连连后退了两步,将手里小槌朝美人身上丢去。
小槌轻轻松松地穿过了美人的身体,砸在了墙壁上,又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美人朝她微微一笑,赤/裸的双足飘到了木鱼上,轻飘飘地立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的相貌与生前一模一样,甚至连抿唇微笑的神情也一模一样。就像是、就像是……
二十年前那位姿容无双名动京华的姑娘,真的活过来了。
“你、你……”夫人指着面前的美人,身子微微颤抖。
美人静静地望着她,面上的表情虽然在笑,但眼里却透着冰凉的恨意。她仿佛是前来索命的厉鬼一般,慢悠悠地飘到了夫人面前。夫人一步步地往后退,直到背心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为止。
“你、你……”夫人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脸色煞白,眼里满是惊惧之色。
美人又往前边飘了寸许,像是和夫人紧紧贴在了一起。但她的身体没有实质,仿佛是雾气凝聚而成,稍稍一碰就会散开。隐约间她轻笑了两声,夫人的脸色更白了,惨淡淡的没有半点血色,连呼吸都是断断续续的,整个人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冷得渗人。
外面忽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还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唤道:“母亲?”
夫人的瞳孔一缩,颤着声音说道:“你、你别进来。”
年轻男子疑惑地敲了敲门,又道:“我听说刚刚有人来找过母亲。母亲,可是西边(北周)出事儿了?是宇文觉还是外祖父留下的人?母亲?母亲?”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笃笃地敲了两下门。
夫人闭上眼睛,颤颤地说道:“你别进来……阿娘已经睡下了……你别进来……”
年轻男子轻轻噢了一声,果然不再叩门,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
夫人贴着冰凉的墙面,缓缓地滑了下来,涩然道:“你为何要来找我……为何要来找我……”
美人轻轻笑了一声,蹲在夫人面前,轻飘飘地说道:“听闻你对肃儿不好,我便来这里看看你。你的孩子气得我呕血而死,我连肃儿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你说,我该不该来这里?”
夫人呜咽出声来:“是我的错。你莫要找阿琬,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美人勾起嘴角,轻笑道:“不知夫人错在哪里?噢,我应当称您为‘皇后’。”
夫人连连摇头,呜咽道:“不……不……”
“我知道是父亲下的手。也知道你因罪充入掖庭,实在是冤枉。但我又有什么法子?我不过是个宗室女子,父亲让我嫁谁,我便嫁了。高澄从来都不会看我一眼,就算是新婚之夜,也不过是勉强为之。他喜欢有才气的美人儿,可我偏偏资质平庸,除了一个宗室的身份之外,再无长处。他的那些妾室们,一个个地都想取我而代之。我的父亲死了、哥哥死了、连大魏皇室都分崩离析,我一个前朝宗室公主,除了在府里苟延残喘之外,还能做些什么?是,那些年我是恨过你,甚至是恨高澄,恨他的孩子,甚至是恨我自己的孩子,恨他身上流着高氏的血,但那毕竟是我的孩子啊!我被废之后他还剩下些什么?他什么都不剩了!”她缩在墙角处,呜呜地哭出声来。
美人静静地望着她,沉默不言。
“我不能让他变成庶子。我是前朝宗室公主,毫无根基。要是连嫡子的身份都没有了,阿琬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你出身魏晋遗族,姿容无双,名满京华,高澄又对你心向往之,要是你真的……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能及得上你?是,后边那些事儿都是我做的,父亲去世之后我便明白了他的想法,所以我不能让你从掖庭里出来,更不能让你进府,陪伴高澄左右。”
美人垂下头,低低地说道:“没有我,也还有别人。”
“你说王氏?”夫人讽刺地一笑,脸上露出冰凉的神情来,“朝中无人愿意替她说话,连她的父族都厌弃她,就算她生下了孩子,又有什么用处?高澄再宠爱一个人,都不会为了她割断同僚情谊。要是当年他替你父亲上疏,我父王也不会这样轻易得手。”
美人轻声问道:“那肃儿呢?”
夫人讽刺地一笑,指着外间说道:“你也看到了,兰陵王威震三军,一身功勋无可比拟,连阿琬都退了一射之地。至于他的天煞孤星之名,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他出世的第二天,你的父亲便横死狱中,生来即是不祥。当初你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不正是因为如此么?”
美人松松地摊开手,声音愈发地轻柔:“但我现在知道了,父亲的暴亡并非偶然。”
夫人愣住了。她盯着眼前的美人,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不可能会知道……”
“但我现在知道了。”美人无辜地望着她,“父亲在狱中暴亡,并非是肃儿克了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人是谁?现在在哪儿?是仍在邺城,还是去了西边?”
夫人不自觉地朝后边退了退,连唇色都变得煞白。但她身后已经是冰冷的墙壁,再也退不了了。美人又往前边飘了寸许,指尖在她的眼前轻轻晃了一下,微笑道:“或许我可以去找河间王……”
“不——”夫人高声尖叫,眼里满是惊惧之意,“不要去找阿琬!那人在西边,那件事情没过多久,他躲到了西边去避难。高湛也知道这件事情,但他一面要重用兰陵王,一面又忌惮他功高震主,就将这事儿压了下来。兰陵王身上背负的东西越重,就越没有威胁。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你莫要去找阿琬,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去找他,也全然没有用处。你不要去找他。”
美人轻轻笑了一声,道:“这算是你我之间的交易么?”
夫人呜咽道:“是、是你与我两个人的……”
“好。”美人儿轻声道,“我要你将刚刚的那番话,亲口说给肃儿听。”
夫人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缓缓地滑了下来。刚刚的小槌滚落在她的脚边,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拾取了。美人刚刚的那一番话,如同一块沉坠坠的铅,压在了她的心头上。这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交易,如果她不将那件事告诉兰陵王,那么那位宛如复生的美人儿,一定会去找河间王的,一定。
她不能让她去找河间王,更不能让河间王亲面这一切。
夫人踉跄着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佛案旁,提笔开始写字。她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刚刚的美人儿消失了,但夫人能隐约感觉到,她就在这间屋子里,她还没有离去。
云瑶隐隐松了口气,慢慢淡去了身形,又变回了自己的样子。
她偏头看了那位夫人一会儿,看着她亲自写好帖子,封在一处信函里,又唤人过来送到兰陵王府去。兰陵王后天就要离开了,所以夫人只有明天一天的时间,能向他坦言这些真相。
云瑶生怕事情生变,又害怕这位夫人会忽然寻死,便一直留在这间屋子里,没有离去。直到第二天上午,那位夫人带着婢女,到兰陵王府里拜访去了,她才隐然松了口气,飘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兰陵王已经起身离开了,寝屋里空无一人。
云瑶揉揉太阳穴,感到脑子里有些昏沉沉的,大概是一夜未眠的缘故。她起身用了些朝食,又借口自己身体不适,便躺回到榻上补眠去了。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她相信兰陵王会处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