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宫侍上前来抱走了刘恭,任凭他的两条小短腿怎么扑腾,就是不放手。
刘恭扁扁嘴,几乎要哭了。
另一位宫侍走上前来,轻轻唤了一声皇后,又有些犹豫地劝道:“皇后还是去哄一哄太子罢。太子这般哭闹起来,怕是陛下也不得安生。”
她说着,又瞟了一眼躺在榻上、生死不知的刘盈。
云瑶忽一恍神,这才发现小刘恭正在要哭不哭地望着她,两条小短腿四下乱蹬。
宫侍又委婉地劝说道:“自打您两年前‘怀上’太子开始,太子便是您的嫡亲儿子。皇后还是与太子一同到偏殿去罢,刚刚太医已说过了,陛下需要静养。”
但她却没有说,陛下这回的所谓“静养”,已是接近弥留了。
云瑶怔了片刻,才微微地点了点头,上前将小刘恭接过来,带着他去偏殿。刘恭一到她手里,便开始闹腾起来,一会儿要父皇,一会儿要祖母,闹得不可开交。
这几个月刘盈将他养在宫里,已养出了父子天性,想必现在,刘恭已察觉出了一些苗头罢。
这一团糟的乱麻……
她认命地抱起刘恭,一下一下地哄。
慢慢地,刘恭大约是哭累了,便在她的怀里睡了过去。
宫侍们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将太子接了过来,又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当天晚上,吕后来看过刘盈一回,却又很快离去了。
第二日,太医们正式宣布,陛下已经病入膏肓,唯有用参汤吊着命了。
第三日,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来到宫里探望刘盈了。这其中就包括了宣平侯,云瑶思忖片刻,暗想那位不管如何,都是张嫣在世上唯二的亲人,遂上前打了个招呼。
第四日,刘盈的呼吸断断续续,而且每每醒来,都回大口大口地咳血。
第五日,刘盈奇迹般地回光返照了,不但与吕后商谈了大半日,还强拖着病体,去上了大半日的朝。但是等下朝之后,他便又开始咳血了。这回不管是参汤吊命还是用银针来扎,全都不管用了。
但最终,刘盈还是没有熬到这个冬天。
秋八月,帝崩于未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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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痛的哀乐充斥着整座宫室,从未央宫到椒房殿处处挂满了白幡。从皇太后到皇后到太子,全部都要在大行皇帝陛下的灵柩前,哭灵致哀。但凡不哭的,多半便要被御史记上一笔。
云瑶揉揉眼睛,想着上辈子和上上辈子的伤心事,不知不觉也哭了一些。
小小的刘恭跪在她身旁,扁扁嘴,想哭,但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拽拽云瑶的衣袖,睁大了眼睛望她,指着上边的灵柩,询问自己的父亲去了哪里。
周围的宫侍们闻言,都有些不忍地转过头去,低低地抽泣出声。
云瑶叹了声气,低语道:“那里是你的父皇。父皇已经离去,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明白么?”
刘恭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又扁扁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叹息着拍拍他的背,也陪着哭了一会儿,忽然看见身边的吕后静静端坐着,望着身前高大的灵柩,眼里隐隐有些哀戚,但更多的,却是冷静和计谋。
这确实是一个厉害的女子,心狠的程度不亚于汉高祖刘邦。
想到这里,云瑶又不知不觉地,替自己感到担忧起来。
她怕吕后。
莫名地怕。
不知是因为张嫣残留的情绪作祟,还是因为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又或是因为宫侍们口耳相传的吕后的所作所为:韩信、戚夫人、刘肥、刘盈……都让她都感到有些害怕。
前些日子刘盈劝她留在宫里,切莫随意出宫,想来也是有吕后的原因在里头。
云瑶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事情,越发地难过起来。
表现在面上,自然是眼眶愈发地红了。
吕后忽然侧过头来,望了云瑶一眼,目光颇为凌厉。
云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袖摆。
在她来未央宫之前,便已替自己卜过一卦,卦象显示她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或许会有些小波澜,但是却无甚大碍。但虽然卦象显示无碍,刚刚吕后的目光,却让她感到背上凉飕飕的。
吕后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便又收回去了。
现如今她的目标是刘氏诸王,而非眼前这位小小的皇后。刘盈去世之前,吕后便已将一切事情都布置好了。现在不管她要做些什么,都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道东风,恰恰是吕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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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太子刘恭登基,谥大行皇帝为“惠”。
皇后张嫣为太后,太后吕雉为太皇太后,
因皇帝年幼的缘故,太皇太后临朝称制,掌朝中大权。
皇太后移居北宫,与花草相伴,终日不出宫门半步。
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便意味着一场酝酿已久的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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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秋天已过,冬日慢慢地临近了。
丧礼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惠帝被抬往皇陵下葬,整个朝堂都笼罩在一种诡谲的阴影之下。这种诡谲的阴影虽然未曾蔓延到后宫,但云瑶在后宫里,却同样感觉到了那种沉闷的氛围。
小皇帝登基了,太皇太后临朝称制了,于是她这个皇太后,便可以被一脚踢开了。
刘恭已被接到吕后宫里亲手抚养,从今往后这孩子同她再没有关系。即便从名义上,他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但宫里任何一个人都知道,所谓的怀胎十月,不过是两年前吕后与张皇后的一个协定。这孩子的生母,另有其人。
云瑶其实很想将那位生母找出来。虽然她已经被赐死了。
但现如今她在宫里……唔,如果说惠帝在时,她还勉强算得上是好过一些,那么现在,她便是彻彻底底地,被冷落在宫里,无人问津了。
出身侯门又能如何,等到价值被压榨干净时,便再也没有人过问了。
因此她现在,不管想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动弹不得。
云瑶苦笑着接受了现实,在宫里安安然然地度日。冬日里大雪纷飞,在汉宫里偶尔可以看到难得一见的雪景。偶尔她会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旨意,但更多的时候,也仅仅是自娱自乐而已。
在这种情境下,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卜卦且又卜卦了。
对于云瑶来说,卜卦已成为了她的本/能,是与吃饭饮水一样平常的事情。
而且有了那片龟甲,她的卦辞便更加精准,也更加让她感到“惊喜”了。在平常的卦辞里,她可以得到一些“意外”的答案。这些意外的答案,是从前从未出现过的。
例如有一次,她以龟甲来占卜,自己到底何时才能见到高肃。
在龟甲皲裂的花纹里,还有袅袅升腾起来的烟火里,她看到了一排整齐的卫兵。那些卫兵的面容都很是清晰,连身上的铠甲和铭牌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些卫兵,显然是虎贲营。
她看见高肃站在虎贲营里,微微地垂着头,神情有些疲惫。
而她自己,则坐在高台之上,俯瞰着那些卫兵。
也就是说,高肃将来会出现在虎贲营里;而她第一次见到高肃,则是在自己去虎贲营的时候。
这些图像式的场景,可比从前铜钱占卜出来的卦象,要清晰得多了。
而且龟甲上那些皲裂的花纹,配合着缭绕的烟雾,还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半吉”二字。
很显然在将来的某一日,她会顺利地见到高肃,而且应当算得上是顺遂。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云瑶也一天天地在北宫里住着。
除了龟甲里呈现出来的画像,一日比一日更加清晰之外,便再没有什么变化了。
整个漫长的冬日很快就过去了,紧接而来的便是开春。春耕事农桑,她身为皇太后,是要跟随太皇太后一同去祭祀的。至于为何祭祀的是太后和太皇太后,而非幼年的皇帝,明眼人已经看出来了。
吕后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她不但要替代皇帝处理朝政,而且连祭祀之事,也要取而代之。
显然在吕后的眼里,她才是当之无愧的皇帝。
云瑶陪在吕后身边,默默地完成了整个祭祀。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扮演着一只提线木偶。
毕竟在现在的大汉宫廷里,一个安安静静的提线木偶,才是最最安全的。
祭祀过后,她们便被虎贲卫们护送着回宫了。
云瑶注意到,虎贲卫里依然空缺了一个位置,空荡荡的有些扎眼。仿佛上回那个人消失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了。她想了想,便唤过身边的侍女,吩咐她去虎贲卫里打听。
如果消失的那一位,当真是昔日救过她的少年,她心里其实也挺过意不去的。
侍女领命而去,很快便带回了消息。据其余的卫兵们说,那位少年是虎贲卫里最最骁勇的一个。不过自从上回被一剑穿胸之后,便再也没有醒过来,现在还不死不活地熬着,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虎贲中郎将心地良善,便将这个位置留了下来,一直没有让人补缺。
云瑶听到这里,不免感到有些歉意。
不管如何,那位少年都救过她(或是张皇后)一命,如今他生死未卜,自己怕是难以推卸这个责任。前些日子送过去的药材虽然有效,但少年的伤势却非一日能挽回,便只能这样静候着了。
她捏着那片冰凉的龟甲,又想了想,终于还是投到脚边的火盆里,替他卜了一卦。
卦象一出,她的呼吸骤然一滞,心脏如同被人攥了一把,闷闷地疼。
袅袅烟雾里,她看到了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年,直挺挺地躺在榻上。
少年的手软软垂下,胸口还隐隐残留着一些血渍,两颊深深凹陷了下去。她绝不会看错他的模样,那是高肃,年少时的高肃。虽然面容仍有些稚嫩,但她却绝不会错认他的模样!
啪,嗒。
细炭在火盆里爆出了轻微的火花,冰凉的龟甲静静地躺在火光里,斑驳的纹路在火光里显出一个字来:凶。
半凶不凶,命悬一线。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面色也有些苍白。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