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睡过去了。
细炭在火盆里发出明明灭灭的光芒,那片冰凉的碧绿龟甲贴在她的心口上,提醒她那些可预知的灰暗的未来。在梦里,她隐约听见有人唤她阿瑶,醒来时枕边有些湿了。
她的笑容有些苦。
假如他们两人的未来当真一片灰暗,高肃又是那样执拗的性子,那又该如何是好?
她怔怔地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摸出那片龟甲,细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龟甲上皲裂的花纹已经有些模糊,还有些细微的磕碰过的痕迹。她将龟甲握在手心里,捂了一会儿,又将它丢到了旁边的火盆里。
这回她不问她们的未来了,她问的是:高肃未来的妻子是谁?
跳跃的火舌舔舐着碧绿的龟甲,氤氲升腾的雾气里,一片浓郁的灰暗。
在朦朦胧胧的烟雾里,高肃辞谢了刘恒的赐婚,又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已经有了妻子。
刘恒问那人是谁,高肃却沉默不言,只说自己确实有一个妻子。
同样的场景一共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高肃青年时,第二次是高肃年纪渐长,第三次是高肃两鬓花白时。每一次都是刘恒带着一位堂姐妹,或是侄女儿,想要撮合两人,但无一例外的都失败了。
刘恒之后是薄太后,还有窦皇后,她们三番五次设宴,宴会上坐满了待嫁的翁主和侯女。
最终有一位翁主站出来说,大将军根本没有妻子,他是在妄图挑衅陛下。
高肃没有辩解。他很快便被带走了。
过了些日子,他又被放了出来。因为匈奴人南下,代郡战乱,纵览整个汉廷,唯有高肃能与之一战。他是大汉的将军,天生的大将军。
再后来,高肃被赐婚,拒婚,被赐婚,拒婚……
如此反反复复,直到刘恒逝世,刘启即位,窦皇后变成了窦太后,也一直没有停止。
再到后来,大将军到底有没有妻子,变成了汉廷里最大的疑团。
所有人都说,他终身未娶。
烟雾慢慢地散尽了,露出了火盆里坚硬且冰凉的龟甲。
云瑶捂着眼睛,将头埋进膝盖里,心里沉甸甸的难受。
高肃的大将军之位,他的平步青云,是用一场又一场艰难的战役换回来的。
但在这件事情上,他却犯了傻。
是真的傻。
她闭上眼睛,感受到指缝里蔓延开来的湿意,心里酸酸胀胀地难受。忽然屋外响起了叩门声,还有人在轻声唤道:“太后。”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将龟甲从火盆里拣出来,稍稍平复了思绪,才道:“进来罢。”
四位近身服侍她的宫侍鱼贯而入,端着铜盆和温水,服侍她盥洗梳妆。她沉默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任由她们动作,连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没有未来,高肃终身未娶。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昨夜的话。
那份心意太过炽烈也太过沉重,再加上卦象里一片灰暗的未来,她几乎可以预见到,假如他们强行离开长安,将会导致怎样一个恶劣的后果。
高肃说他会去做。但此事除了他牺牲自己之外,再无可解。
一时间怀疑和否定的情绪充斥着她的整个大脑,她的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消沉起来。宫侍们替她盥洗梳妆后,便退下了。她没有胃口,便推掉了朝食,绕着北宫一圈圈地走。
她讨厌这种怀疑和否定的情绪,但眼前的事实却又让她不得不怀疑和否定。
除非她的卦象出错了,否则卦象里呈现出来的,便是他们无可辩驳的未来。
她绕着北宫一圈一圈地走,直到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好在北宫里栽种了不少树,她扶着一棵树,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形。但她的脑子里依然是昏沉沉的,视线有些模糊。
严重的低血糖,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啊。
她叹息一声,又扶着墙,慢慢走回到北宫里,就着冷掉的朝食,一口一口地慢慢吃。
等到精神好一些了,外面又有人笃笃地敲门,说是薄太后想要见她。
在这宫里,如果说还有谁能名正言顺地担起太后之名,那便唯有薄姬了。
云瑶蔫蔫地应了一声,允了薄姬之言。
她带着两个宫侍,没精打采地往薄姬宫里走去。
在路上,她碰到了刘恒,还有刘恒身边跟着的几位大臣。
云瑶微一愣怔,她身旁的宫侍们已经俯下.身去,恭请陛下万安。她亦微微躬身,称了声陛下万安,声音很是平静。身为刘恒的半个长辈,她无需做足全礼。
待她起身之后,刘恒身后的那几个大臣亦齐齐道了声“太后安”。
云瑶的目光掠过了他们的每一张脸,忽然僵直在了当场。
怎么会是他!
高肃在那些大臣们中间,显得毫不起眼。他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般,跟着那些大臣们躬身下拜,深黑色的武服在阳光里很是刺眼。待到起身时,他的目光仍旧温和,但却多了些淡淡的敬意。
虽然知道高肃这样做的理由,但她心里还是小小地颤了一下。
“皇嫂这是要去哪里?”刘恒问道。
云瑶微垂下目光,不去看他,低声道:“是太后传召。”
刘恒轻轻噢了一声,似乎很满意云瑶的应对。她盯着眼前的沙砾,还有那些大臣们暗色的下摆,有些难过地想,要是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大概便只能对他摊牌了。
高肃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蓦然滑落开去。
他不能给她带来麻烦。
两拨人只僵持了一瞬间,便各自分开了。她带着宫侍们去薄姬宫里,刘恒亦带着人离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高肃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微微侧过头望了她一眼,眼里多了些温柔。
那不过是一个短短的瞬间,她的宫侍们没有注意到,那些大臣们则更没有注意到。
云瑶全身一震,别过头,攥紧手心里冰凉的龟甲,慢慢地往前挪动脚步。她心里又乱了,前两天的卦象、刚才的卦象、高肃坚定且不容质疑的那些话,反反复复地在她的脑海里浮现,搅成一团乱麻。
直到面见薄太后时,云瑶还依然有些恍惚。
但好在这些年,她已经练就了一身完美的礼仪,即便自己在出神,也依然能用完美无瑕的笑容,还有侧耳倾听的姿态,让对面的那人感到如沐春风。
薄太后感到很满意。她最喜欢云瑶的一点,就是安静不惹事。
要知道一个不尴不尬地留在宫里的人,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要是不留神惹出是非来,那可真是把天都捅破了。但好在这孩子……唔,算起来云瑶还是她的晚辈,有个不惹事的性子,实在是极好。
也正因为云瑶不喜欢惹事的性子,才让她在宫里安安稳稳地住了那么些时日。
陪薄太后坐了一会儿,又用了些小食,云瑶便回宫去了。
她这具身体有极严重的低血糖,尤其是在正午的烈日下暴晒之后,低血糖的症状就越发地明显了。她走了一小段路,便感到有些气喘嘘嘘地,让宫侍们扶她到树荫下休息。
一个宫侍回宫给她找帕子和水去了,一个宫侍给她找药去了,还有一个宫侍在给她揉肩,最后一个宫侍也离开了,说是要给她带个肩舆回来。
揉肩的那个宫侍揉了一会儿,忽然感到内急,便向云瑶告假,离开了一小会。
云瑶捏捏肩膀,举袖遮挡住阳光,眼前依然有些模糊。这严重低血糖的体质……
嗯?
恍惚间,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慢慢地朝这边走来。
她放下衣袖,想要看得仔细些,忽然那人上前两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以吻封缄了她的唇。
一个如疾风骤雨般的吻,带着炙热且深切的思念。
她在他怀里挣扎,轻轻唔了一声。他一路深深浅浅地吻啄着她的面颊,渐渐移到她的耳旁,哑声道:“这里很安静。阿瑶,这里很安静。”
他半跪在她的身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五指滚烫如烙铁。
她轻轻地呜了一声,视线又清晰了一些。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高肃的神情有些憔悴,眼下一片青黑,连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显然昨晚一夜没睡。他低下头,一根根地吻着她的手指头,连呼吸都是灼热的。
——可能是发烧了。她想。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担忧。她轻轻地挣了挣,探手覆盖在高肃的额头上,手心里一片滚烫。
高肃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动作,声音有些喑哑:“你是疑心我病了么?”
他的墨色瞳仁里满是炽烈和思念,还隐隐有些笑意。
她有些心虚地朝四周望望,确认这里没有人,才轻声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高肃轻轻吻啄着她的手指,含含糊糊道:“刚才瞧见你过来,身边便索性多等了一会儿。恰好又见到你身边的宫女们一个个地离开,便过来了。”
他轻轻啄了啄她的手背,又掠过她耳旁的发丝,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依然是一个炙烈的让人脸红心跳的吻,连刺眼的阳光都仿佛有些温柔了。她闭着眼睛,全然承受着他的恣肆,还有他宽阔且温暖的怀抱。
“阿瑶。”他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我会安排好一切。相信我。”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她想起今天早晨的卦象,眼里渐渐浮起了一丝悲哀。她是君,他是臣,横贯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的,何止是巨大的天堑。她闭着眼睛伏在他的肩头,涩然道:“我怕。”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角,安抚道:“莫怕。”
她闭上眼睛,低声道:“你可知道自己会遭遇些什么?我的身份是不能曝光的,甚至连我的存在都不能曝光。即便我毁去容貌、毁去声音,也有人能凭借身形认出我来。我……”
他再一次以吻封缄住她的口,点点她的鼻尖道:“不信我么?”
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仿佛她仍是个不知事的孩子。
她怔了怔,垂下头,轻声道:“要是刘恒因此说你欺瞒,说你抗旨不遵,你又该如何自处?你是这世上唯一的大将军,这里没有卫青,没有霍去病,惟有你高长恭。你必须是外戚。你可曾想过自己的处境?你会完蛋的。”
你会完蛋的,这五个字,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口。
高肃沉沉地唔了一声,长指轻抚过她的面颊,低声道:“你是在担心我么?”
云瑶不答,脸色却微微地白了几分,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无奈地摇摇头,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却听到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