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奇妙的感觉充盈在她的胸腔里,久久挥之不去。她闭上眼睛,将整个人彻底放空,周围在一霎间静寂下来,陷入一片暗沉的黑暗,星星点点的粼光在夜空里移动,平静且祥和。
每一点粼光,都代表了一个人。
那些人的光芒有强有弱,还有一些微弱得近乎消逝。那些微弱的粼光代表着生命的流逝,也意味着那人将命不久矣。她感觉到自己正在高高地“俯瞰”着整片星空,将所有的一切都一览无遗,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在百余里外的地方,有一团微微跳跃的白色光芒。
那一团光芒比她周围的一切粼光都要强烈,代表着极强大的生命力。
当她朝着那边“看”过去的时候,“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也朝这边望了一眼。在那一瞬,她感觉到了一种极致的,自灵魂深处而起,微妙的战栗。
那是一种辗转五世之后,才能感觉到的,极为亲密的联系。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疑惑地四下张望。她能感觉到他的疑惑和不解,甚至连每一丝细微的情绪都能感同身受。她闭着眼睛,从那片暗沉的星空里慢慢飘落下来,回到自己的本体里,按住胸口,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他能感觉得到她。
但是现在……他们不适合见面。
云瑶叹了口气,慢慢地贴着墙壁靠了下来。眼下最要紧的,是秦王嬴政给她留下的那道难题:卜算出扶苏的未来。她相信不管自己占卜出什么结果,“是”或者“否”,秦王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因为“她”曾经同赵姬一起,将那两个孩子隐瞒了起来。
所以,到底要用怎样一个结果,才能让自己顺利地走出雍城?
她靠在墙上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顺手又揉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手背上那道龟甲纹路依然清晰,淡淡地覆盖在肌肤上,有些诡谲,也有些神秘,她搓了好半天,都没将它搓下来。显然那道纹路,是天生的胎记,而非纹身。
再联系到她上一世临终之前,没入手心里消失的那片龟甲,她心里隐隐地猜到了一个大概。
那片龟甲,大概是被她养出了“灵”。
据她那位极不负责任的师尊说,卜算工具要是温养得久了,是可以养出灵来的。这种灵对自己有益无害,能养多少算多少。不过——她盯着自己的手背,实在是有些困惑:这手背上的纹路确实蛮漂亮,但她要怎么占卜?难道要将手伸到火盆里么?
太可怕了,她没有这种自/残的实验精神。
云瑶默默地吐了一下槽,将思绪从龟甲里收了回来。用龟甲、铜钱占卜自然是不可能的了,唯一可能的用具就是出去折两段蓍草回来。她记得扶苏案前的那些蓍草上沾着些露珠,显然是不久前才被折下来的,也就意味着生长着蓍草的地方,距离这里不远。
不如去采两段蓍草回来罢。
云瑶心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魂体便倏然飘了起来,沿着门缝溜了出去。她刚刚已经出来过一次,因此很快便飘到了城里,在那座宫殿的后面,找到了不少干净的蓍草。
就是这里了。
云瑶再一次陷入了那种玄妙的状态,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片蓍草。
这一回她没有穿草而过,而是顺利地握住了一根草茎,将它折了下来。随后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她一口气折了五十根蓍草,握在手心里,朝自己本体的飘去。忽然她傻了眼。
现在这种状态,别人,是可以看到自己的。
刚刚自己路过宫廷的时候,就有两个身穿黑甲的秦军,打量了自己好几眼。
于是问题来了:她应该怎么将这些蓍草带回去?而且还要绕过萯阳宫外的那些秦军!
答案是不可能。
云瑶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向,朝一片偏僻的小林子走去。
现在她可以踩到地面了,自然不是用飘的。虽然地面上的草叶和碎石头有些扎脚,但她好歹用吉奥走到了一个偏僻且荒无人烟的地方,相当的安静,很适合用来占卜。
她低头望着那一小捆蓍草,闭上眼睛,十指在空中舞出玄妙的轨迹。
啪嗒。
一根蓍草掉了下来。
五十去一,是为四九之数。
云瑶踢掉那根多余的蓍草,再一次闭上眼睛,四十九根蓍草在手心里翻覆出复杂且玄奥的残影。这一套手势她用得不多,现在用起来还有些生疏,三息之后,四十九根蓍草落在地面上,摆出一个古怪的形状,煞气冲天。
凶。
唔,她刚刚卜算的是,“三日后秦王会如何处置我”。
一个狰狞又直白的凶字,显然足够解释一切了。可惜她的龟甲不在身边,身边也没有火盆,否则还能透过未来的景象,看看她为何会陷入那般境地。她有些遗憾地摸摸手背,将四十九根蓍草逐一拣在手心里,再一次使用了那一套玄奥且复杂的手势。
第二卦:三个月后的吉凶如何?
卦辞曰;凶。
第三卦:我会死么?
卦辞曰:否。
第四卦:三年之后的今天,吉凶如何?
卦辞曰:吉祥。
第五卦:秦王处置我的具体细节?
四九根蓍草在早地上哗啦拉地铺开,上兑下泽,左右相绌,摆出了一道古怪的命盘。这道命盘,唔,该如何解释呢?从东边看是一道卦象,从西边看又是另一道卦象,从南面、北面看,则又是其他的卦象了,简直像一道命运大转盘,每转一个细微的角度,结果都全然不一样。
她有些啼笑皆非,但还是仔仔细细地围着那些蓍草走了一圈,将卦辞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唔,虽然知道被打上“巫女”之名,而且是有前科、有黑历史的巫女,待遇多半不会太好,但这些结果,还是大大地超出了她的所料啊……
云瑶踢散了那些蓍草,从那种玄妙的状态里解脱出来,再次变成了一团轻盈飘渺的雾气,朝萯阳宫飘去。她很快便回到了本体里,睁开了眼睛。
时间仅仅过去了半个多时辰,送饭的婆子端着朝食,板着脸在旁边看她。
她朝那位不悦的婆子笑笑,端起碗,将那碗粟米饭吃得干干净净。虽然有些硌牙,但先前随着高肃在河西的时候,她也曾经用过粟米饭,因此也不算什么难事。用过饭之后,婆子便收拾了食具离开,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半个字。
她猜想那位赵姬,多半也会受到这样的待遇罢。
唔,还是认真地沐浴焚香要紧。
云瑶在那间屋子里呆了三日,也沐浴净身焚香祷祝了三日,等再次见到秦王时,心里竟然没有一点儿惧怕了。大概是早就算出那道凶卦罢,她在秦王面前,居然显得有些淡定。
秦王依然是先前的模样,但眉宇间的戾气却散去了许多,想来是吕不韦已经解决掉了。
他负着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背对着她,问道:“寡人与扶苏的将来如何?”
周围的卫兵们都目不斜视,肃立在宫殿里,如木头人一般。但云瑶知道,只要殿里有一丝细微的异动,那些卫兵们便会暴.起,将她斩首于此地。
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敢放松,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秦礼。
“回大王。”她平静地答道,“非是大王与大公子父子反目,实为小人挑拨,做不得数。”
气氛有了一霎间的凝滞。秦王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她的表情很平静,秦礼也一丝不错,语气平平的没有波澜。但秦王却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异样:
“你是说,未来寡人确实会与大公子反目?”
秦王强调了确实二字。不管是因为小人挑唆还是因为大公子叛逆,总之他们会反目就对了。
云瑶苦笑了一下。她的话里确实有这一层隐含意,秦王确实蛮犀利的。
秦王一步步地走下来,暗色的靴子停留在她的面前,声音沉沉的有些冷厉:“既然如此,那朕便不能再留大公子了。来人,将扶苏送出城,择一户人家寄养也好,与太后关在一处也好——”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近乎冰冷:“至于楚巫你,诬公子于雍城,斩。”
那个斩字,如一把冰凉的刀子,在她的脖颈上轻轻划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轻笑了一声道:“大王要杀我,何必要用这样拙劣的借口?”楚巫诬公子于雍城,斩,这个借口真是……太拙劣了,还搭上了一个无辜的公子扶苏。
秦王迟疑了片刻,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假如说刚刚是一把冰凉的尖刀,那现在便是一柄尖锐的长矛,刺得她有些难受。她垂下目光,盯着面前的青石地板,神情依然平静。
秦王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想要这位楚巫死,是毋庸置疑的。楚国尚巫,这位巫女陪嫁到秦国,又跟在太后身边数年,要是杀了她,楚王难免会震怒,这样他便又多了一个借口伐楚。但她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将他的心思宣之于口,他有些难堪。
不是恼羞成怒,而是难堪。
这样的心思被巫女看穿,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情。
但那位巫女却似乎不打算完,依然盯着她面前的地板,用一种极平静的语气说道:“不管今日我卜算出什么结果,终究难逃一死,大王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没错。秦王暗想。假如今天巫女的卦辞是否,他也能找出一条“巫者出尔反尔,实为国之祸端”的理由,多斩杀几个巫女,顺带将眼前这位也一同杀了。
毕竟巫者为楚王祀,只有她死了,才能产生最大的价值。
“……你的卜辞很是精当。”秦王负着手,望着遥远而不可见的楚国,淡淡地说道,“寡人的所作所为,想必你也能占卜出七八分来。既然如此,寡人又为何要留你?”
一个能通晓自己心思的巫女,实在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她点点头,居然认可了秦王的说法:“大王言之有理。”
秦王轻轻哼了一声,挥挥手,便有两个卫兵将她押送下去了。她依然平静地盯着足尖,表情没有半点的裂痕,仿佛早已看淡了生死。
——才怪。
那道奇怪的、从每个方向看都不一样的卦象,叫做天机盘。所谓天机盘,就是不管用什么方法去破解凶卦,都会被自动修正为更加凶险的命运。唯一一个破解的办法,叫做否极泰来。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她主动让自己陷入最凶险的境地,才能在全数的凶境里觅得一线生机。
所以她刚才作死了,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