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天禄阁回来的路上天阴沉了一些,却迟迟不见落雨。索性痛痛快快来一场大雨倒好,这样倒愈发让人心情也跟着沉闷。
申容还未完全踏入兰房殿,里头传来几声巨响,是有人砸了物件,力道还不小。伴随而来的是女人隐隐的呜咽声。宫人们脸上各个惶恐不安,就连站里头的几个大的也皆伏地不起。
她就停住了脚步,往立在门口的叔衣问,“发生了什么事?”
叔衣眉间的褶子堆成了一座小山,瞅了她一眼,快速且小声地回答,“是陛下动了怒。”
一句话代过,就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
申容也没有追问下去。她默然躬身进入旁室,直等到里头的帝王拂袖大步离开,才安静往后室过去。
皇后身上的曲裾袍撕裂开几处地方,脸上泛着红肿,连发髻都散了好一些下来。
看来方才发生的事,不单单是砸东西那么简单了。在申容从前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出现过帝后争执的画面,大场面上甚至还维持得甚好。成帝纵然后宫美人众多,当年也独宠过鲁阳夫人一段时间,但郑皇后国母的身份从未有过动摇。帝后之间相敬如宾的关系也是天下人皆知,如何今日会发生这样的事?
值得天下之主不惜对一个女人动手?
还是这样一个母族势力强大的女人。
她停在了屏风后,先搜刮了一遍这一年发生的事。太康四年,朝中文臣扎堆涌现,受天子迅速提拔,形成帝国朝廷新的局面。而战后的太平年间,正是要与民休息,恢复经济之时,昔日并肩作战的几个武将势头褪去,不免被文臣压上一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真正的强者又岂会甘心俯首为臣?这一年最有名的事情,除了年末二皇子刘子昭三征益北全胜而归,再就是同一时间吴高侯因顶撞帝王而被刺杀于家中了。
而这吴高侯又正是郑皇后父亲生前得意部下。早年郑皇后被敌军俘虏,对她有过救命之恩。
算算日子虽还有几个月事发,尚且遥远。但这样的事总不能是突然的,很早之前就埋下了因也说不准。帝后今日的争执,难说就不是为吴高侯而起。
她便轻轻靠近,在皇后身后的软席上跪坐下。动作虽轻,但锦缎摩擦,总会有些动静,示意着有人进了来。
郑皇后扭头看了她一眼,迅速将脸上的泪水收去,吩咐她退下。
“娘娘,这时候您若让我出去,我如何能安心?”她暗自再靠近一些,颇为大胆地捻起了郑皇后身后掉落的散发,想要替她绾好。
身前的人就如预料中一般迅速退后,将长发抽走。骄傲的身份也不容许她为外人看到这般狼狈的模样。
虽周身充斥着抗拒,但好歹没再斥退申容了。她也不勉强,待安静了有一会,才开口说话。
“您平日常与外人道,将容视作了亲生女儿。”
“那容今日也斗胆,将自己认作您的女儿。”
“您说成吗?”
这声音极致轻柔,低沉的语调里是女儿家的一片至诚。在寂静了良久的寝殿之中,仿若春日的涓涓细流拂过心头,将多年冰封逐渐消融。
像申容这样生的乖巧甜美的女儿家,人见着的第一印象,原本要以为是娇滴滴的性格,既学不了规矩也吃不了苦,一些小事就会发发脾气,哭哭啼啼的。可偏生自入了宫,就从未见她抱怨过一分。不仅书读得好,处事也有如高门贵族教养出来的女儿一样大方得体,甚至说得上更好。就是到了那样盛大的宫宴上,也不见半点怯场,惹得徐太后连说了她几天的好话。
如今到了私底下,也还能说出这样让人心头一震的话。郑皇后诧异过后,却也头一回失了神,不知该如何受着。
漂亮话谁都会说,就像她常与外人道——想让申容做自己女儿,里头的真真假假,其实不过是为了说给皇帝听,让他知道后宫在自己手中尚能安稳和睦罢了。
她自己又岂会真的当了真?
一个刘郢尚且都带不亲,这么多年了还总有些暗暗的隔阂。刚认识没多久的储妃又能亲到哪里去?她只当这小丫头是被家里教得太好了,才知道要与自己贴心,为往后做准备。
可当真的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千般万般的算计却都抵不过简简单单的一颗真心了。
说来说去,她毕竟才十四岁。要是这所有都是装的,那未免太厉害。要知道就算是皇帝和太子,一举一动背后的意思,都逃不过郑皇后的一双眼睛。
一个这么小,从绥阳山野里出来的野丫头,又怎么会有能敌得过帝王的城府?
身后那双稚嫩的小手这时又伸了上来,一点点尝试着替郑皇后抚平身上不齐整的衣袍,安静且温柔。鹤身铜灯的光影下,女孩的身影半跪着伸直,过了一小会,又伸手拭去了皇后脸上的泪珠。
当真宛如一个贴心的小女儿。
*
七月入金秋,兰房殿中办下宗亲女眷的小宴。申容随在皇后身旁,落座主座旁。曲中疼爱的意味,众人心里便都有了数。婆媳关系自古便是一道难题,穷人家是如此,富人家也是如此,就是郑皇后未做国母时,听说和文太后的关系也不大好。如今却能和未来储妃这般亲密,当真是羡煞旁人。
席间女眷中,还有一位稍显特殊一些的,便是田司直的女儿田婉儿。这样皇亲国戚出席的场合,她一个臣女也能来参加,并且落座的位置也靠近皇后,里头的深意便也不言而喻。
留在长安城里的贵族们几个不是聪明人?不过一眼就能摸出里头的关系。田家女与太子同岁,其父近来也多受天子重视,若不是申安国在黔首之中名气更大,更受人敬重。这储妃的位置是留给申家女还是田家女的,还真说不好。
“阿容,那是田家的女儿。”郑皇后抿了口蜜水,长袖垂下后,眼神极致柔和。
申容大约明白接下来的意思了,她微微颔首,脸上仍是寻常的恬静。
郑皇后瞧了她一眼,又望向了稍远一些的田婉儿,再开口时语调低沉,似是要安定她的心。
“你与太子大婚之后,她也会以太子良娣的身份入宫。大婚前一月,她入兰房殿同你一起学礼。”
话里的尾音尚未结束,申容的面上已经迅速漫过点点冷漠,若是身边的人时刻观察着她,或许还能发现,可除了郑皇后,谁能靠近她?而郑皇后说话间又正是看着田婉儿的。
申容嘴角的弧度就一如之前,这笑并不热烈,却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待人风范。她如实说,“太子殿下与我说过的。”
一句话就挑起了郑皇后莫大的好奇,刘郢和申容之间的关系看着平平淡淡,平时就是话都不多说。什么时候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又是如何说的?郑皇后忍不住问了下去。
申容将漆盘里的炙肉夹入皇后碗中,一边回答,“上回的宫宴上,我与殿下一同见过她。殿下有些印象,后来送书时就与我提起了。问我可会有不悦。”
“那你又是如何说的?”郑皇后捻起一块蝎饼,语气里还有些意兴盎然的。
后宫生活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女眷们谈话的内容多是别人家的事,里头男女之事最为人津津乐道不已。如今到了自己周边的人身上,就更添了几分好奇。
申容将自己那时回的话一字一句重复。惹得郑皇后又立即追问太子后头如何说。
待所有对话上报完毕,郑皇后就显得兴致缺缺了,好似看懂了里头的推拉,却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们呀。”
安静了有一会,又忽然自顾自地接了句,“妾终究是妾,有孤在,她是如何也不能压到你这个元配头上来的。”
话说的可谓直白,就是摆明了为申容这个储妃撑腰。事到如今,现在的郑皇后与从前的郑皇后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申容心里些许放松,甚至还有些没良心地觉得,皇帝那一闹竟也好,无意间促进了郑皇后对她的信任。
就笑着无声地应了话,感恩之心尽在不言中即可,漂亮话说多了也难免显客套,反倒易生疏。
其间田婉儿被唤了上来说话,姿态礼仪,谈吐风雅,丝毫不输再世的申容。
前头一直是郑皇后问话,田婉儿回答,申容不曾发声。这默默听着的时候,心中忽然又平静了许多,即便是生来的对手,也不得不承认她有许多优点,是自己该要去学习的。
“储妃。”这是田婉儿对申容的第一句问好,在郑皇后的指示下,称谓也变得正式。
有皇后的授权,申容也没表现得太多扭捏,愣神须臾便笑容满面地应下了。受了田婉儿的礼节,既作为未来太子妃受了未来良娣的跪拜。她心中不禁发笑,刘郢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自己两个还未过门的女人,先在表面上互相伪装出了和气的氛围。
郑皇后回兰房殿的路上还在为这事夸申容。
“从前孤总觉得你像孤年轻时,可今日又觉得你比孤要好得多。”
“早年陛下尚未称帝,四处征战不知遇见多少女人,留了多少种,孤那时就做不到你这般笑着去面对。”
遥远的记忆浮现眼前,皇后脸上的笑意却仍没有落下,只是感慨仿佛还在跟前的事,竟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父亲看中刘勰的才能,将自己许配与他为妻。年轻时候的她孤高自傲,看不上这五大三粗的男人,便不多理会,更不愿多亲近。直到知道他有了别的女人,才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心,原来也是爱的,不过因为太过年轻,不懂得如何去爱罢了。
可惜明白的时间终究是太晚了,待深爱时,那人已成了天下最着名的负心汉……
申容就在她身边柔声回:“我不过是效仿了您的处事罢了,不是您万事体面,有个参照,我又哪里晓得要得体应对?”
话落,她纤长的睫毛垂下,随着眼帘的颤动,犹如片片飞羽,语气也随之转换。“心里的滋味,又岂能真如面上那般?”
这话惹得郑皇后泛起一阵心疼,为如今的申容——更为当初的自己。
便抬手拍了拍她的背脊,以示安慰。
这日并不如预料中的安生,下午女眷小宴尚且言笑晏晏。等到了傍晚,凉风就吹入了兰房殿,吹得郑皇后呆坐原地,半天没了话。
说是皇帝昨日夜里命人把吴高侯关进了诏狱,原本是想关个几日让他自己认错。没成想今日下午吴高侯自己手下的人就把他接出去了。非但如此,全程大摇大摆,还打死了几个狱卒。皇帝一听这事,当即就又发了通火,直言要斩了吴高侯。
来回话的人是御史大夫李德,也是当年救下郑皇后的人之一。在兰房殿内的话语权自是不低。
交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末了的话就是替吴高侯求情了。怎么说也是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两年虽说是犯了糊涂,对着皇帝也是直来直去,毫不避讳。但罪不至死,皇后若能多从中缓和,兴许还能回到从前的。
郑皇后听完李德的话,罕见地露出了愁容,竟还是头一回在外人面前也没了得体的模样。
申容随在身后,也保持静默。还颇有些同情郑皇后的,一面是自己的恩人,一面是天子,两头夹击,最为难的竟是她这个局外人。
也就是为了保持好皇后的面子,不能说才为这事被天子打过。不然痛痛快快放了风声出去,就再没人敢跑来求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