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五年末,宫中迎来年底大宴,广华殿内皇室宗亲、王侯——高朋满座,鼓乐齐鸣。
这年主座上的便不单单只有帝后二人了,还有一个皇帝特从襄国请回来的徐太后。
说是年底大宴,其实作为后宫女眷,一年到头参加的大小宴席也不少,所以即便到了这年宴上,申容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无非都是案上布满哀哀黔首难吃到的冬日瓜果、猪羊牛肉、琼浆玉液,又有乐倌舞姬献上轻歌曼舞,亦或优伶演上几出戏。
这些活动——很受长安城顶级贵族们的喜欢,是如何吃、如何看都不会腻的,连着像成帝这样贫苦出身,乍然富贵的人家也懂得享受,闭着眼跟着轻哼。
唯独申容两世过来,对这些都提不上太大的兴趣,一个听戏偶尔还能跟着欢笑几声,后来听得多了也索然无味了。
至于吃食上,若一定要有个喜好。贪图的也不过是有父母陪在身边,一家人吃的团圆饭。
刘郢迟到了一会,她便作为储妃先入了席。隔着台上舞动的美姬,对面的人是刘子昭。其实这道目光并不算刻意,可只抬头的一瞬,二人就不经意地撞上了视线。
兴许是对台上的长袖舞同样没什么兴趣,也兴许是天生就是这样一副臭脸。每次申容与他对视,第一下都会被吓到。
眼神凶些倒算了,姑且可以理解是他常年战场上打转,需要练就这样一副坚毅的目光,可回了宫,到这样的宴上,是不是好歹脸色也要柔和一些的?
她先收回了目光,想了想,又抬头笑着与他颔首,无声地问了个好。
刘子昭的脸上这才终于有了旁的神情。他先是一怔,又冷下了脸,和寻常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虽是点头回应了申容的问好,可下一瞬就拿着酒樽将目光别开了。
也当真是个直来直往的人。申容同样自然收回,望向了台中美艳的舞姬。
等刘郢过来的时候,宴席已经进行了有一小半了。
他先上前去与帝后同徐太后请过罪,才下来入座。
太子夫妇二人坐得离上头主座也不远。小夫妻都没开口说话,忽然听上头徐太后冲着郑皇后说到了刘子昭。
几句话的意思大抵是为之前耽误了刘子昭的婚事而感到愧疚,嘱托郑皇后明年多看看京中合适的女儿家。还甚是语重心长地说了条件,“这个年纪早该成家了。你也帮着好好看看,家室无所谓,哪怕小地方上来的都行,只要人漂亮、明事理。”
郑皇后颔首应下,下一刻就朝着申容看过来了。
她自然是不会怀着孕还操持这些事的,少不了要自己这个儿媳妇帮衬着打理。申容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又往下瞥了一眼她的肚子。如今也慢慢显怀了。但愿她这一胎能如愿生下来吧。
毕竟上一世,可从未听说郑皇后后来还生过孩子的。
刘郢就坐申容边上,她的一举一动也观察得差不多。随着她的目光朝皇后看了一眼,并未言语。
*
到了年初上来,头一天郑皇后就马不停蹄地安排了给刘子昭选亲的事。
本来不必这般急的,还是年宴那日成帝后来也提了一嘴,才让这事抬上了日程。
虽说当时徐太后说了大小地方的无所谓,可郑皇后又岂会真的往下头去找?头一批下去挑选的,都是长安城内高门贵族家的适龄女儿。还有一些商户人家的,若是品行好些,德才出众的,也能安排着选入宫,不过基本上还是权贵人家的女儿居多。
说到底,在这群所谓的贵人们眼中,对于人之三六九等还是看重。若不是申容从入宫起,就顺着郑皇后的性子一路附和,又体贴地帮她打理着深宫里头的事。她这心里指不定是多瞧不上她的。
这些女儿一层层的选上来,最后轮到兰房殿来的还有十来个。申容就跪坐在郑皇后边上,随着她一起,隔着一道五彩珠帘见过女孩子们。
皇后和储妃的两侧,又跪坐着两三个女史,就随在边上记录。经皇后一个个问过几句话后,留下便只有五个漂亮的女儿家了。
郑皇后有些乏了,扶着腰让人唤了刘子昭过来。最后到底要娶谁,且由他自己选就行了。
不想传话的人出去没两刻钟就回来了,只说“二皇子殿下让娘娘您看着就成。”
郑皇后当时脸就垮了。
若是换了她自己的亲生儿子,让她来选这个儿媳妇,还都可以说得上是儿子孝顺——听从娘的意思。可刘子昭不同,他不仅不是亲生,和郑皇后也不大亲近。这么简单一句话带过来,可见其态度敷衍。
感情人家往上两代人都看重你的婚事,帮着操劳到这个份上,你自己反倒不在意了。操劳的人心里又怎么会好受?
不过她到底端着了皇后的气派,没指责自己“儿子”刘子昭什么的,只与申容淡淡地抱怨了句,“孤也习惯了,他平时能有心往兰房殿来看看,就已是不错。”
话说得好似有些惋惜似的,但其实郑皇后的心里也不见得会有多在意。刘子昭既非她亲生,也不是储君,又不同自己亲近。说得难听些,将来就是死了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不过是名义上的一家人,面子上的事要做给外人看罢了。
申容没接这话,也一时间不想去接。心湖深处忽而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惆怅,越发觉得刘子昭同上一世的自己是同类人了。
这样板直的人,在宫中实在是吃亏。
最终选出来的女儿,还是由申容挑出来的。郑皇后困顿得很,将这差事全权交由到她手上。
轻烟从暖炉中升腾,薄薄的丝帛行障后,日光照耀在那个小女儿的面上,显得很是恬静。
最后这批被挑选进宫的女儿,容貌都是上等。其他品行什么的,也都大差不差。可唯有这个许林君,给申容的感觉最是不同。
她穿得很是素雅,单一件曲裾袍,搭着件素纱衣。头上也不像其他女孩那样,盘着满头的珠宝首饰,只简简单单的一根桃木簪子。不说话时,垂眸敛颜,仿佛山谷中一株清冷的幽兰。
申容不知道上一世刘子昭最后娶了谁,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刘子昭会喜欢这个许林君。
“还是许中郎家的呢。”郑皇后翌日才知道最后挑中了谁。
申容听着还惊愕了一会,竟然是武将的女儿。
那样文静的气质,真是一点对不上。
郑皇后仿佛看透了她心里的疑问,笑着解释,“许广原先也是文人出身。后来跟着陛下,才把笔杆子换成了枪杆。”
……
这一日,郑皇后又特地安排了许林君与刘子昭见了一面。
怕刘子昭到时候又只丢一句话来,便没有提前说是安排他二人见面。只先叫了刘子昭过来——说有话问。
等他到了殿内,才把许林君叫了出来。
二人头回碰面,自然是没话的。怎么说也差了有十岁。
这过程中,也就只能申容和郑皇后多来撮合的了。
郑皇后说着没了力气,后头基本是申容来做的媒婆。
但她毕竟也没这个经验,能做的无非就是想方设法抛问题,把两个人的话传得有来有回。
无奈刘子昭实在像座石雕像一样,冷冰冰的,答起话来都是一两个字带过。
所以这场见面会,维持不到两刻钟也就散了。
为了他二人避嫌,郑皇后算是细心。最后安排了申容和刘子昭一同送许林君出宫。
自然的,送至宫门这一路,几人间也是格外安静。申容忽然又有些后悔起来,当时怎么不选个活泼热闹些的姑娘?
所有能问的问题问完,她也头一回在这周旋的场合上没了招数,便一直随着他们保持起了沉默。
但愿这二人之间的情愫,就是在这安静同行的时候迸发出来的。
等送了许林君,申容和刘子昭一同往回走了一小段路。她思索着,没忍住开口和刘子昭夸了许林君几句。
“许家女儿甚是文静,有蕙质兰心之质,母后也很是喜欢她——”
毕竟这个许家女儿是自己选出来的。若是刘子昭不喜欢,日后两个人相处的不愉快。她多少也不大舒坦,难免愧疚。
本就可怜他刘子昭的结局不好……
“我无心婚姻之事。他们让我娶谁,我就娶谁。”刘子昭很是直接地打断了她的话。
她愣了片刻,脱口而出,“你难道就不想娶个自己心悦之人吗?”
说完反应了一下。放眼他弟弟刘郢,不也是直接娶了一个未曾接触过的女人吗?这种问题着实是没什么好问的。
刘子昭笑了笑,仿佛也觉得这问题好笑。
益北王这罕见的一笑,充满了讥讽。
“长安城贵族的女儿,换了谁都一样。”
“什么意思?”
话落,身旁的人停住了步子。乙和宫前坪的风将他绑得有些松散的发髻吹乱,细碎的发丝垂下,与下颌淡青的胡茬印仿佛融为一体。
他眯起了双眼,不屑一顾,“她们成熟、体面、识大体。”
越说越让人听不明白了。申容也有点想笑,“这还不好?”
谁不喜欢成熟、体面、识大体的女子呢?
“可没有自我。”刘子昭收了笑,冷静地看着申容。一双鹰眸里散发出来的光,只有经这样近距离的对视,才能让人恍然发觉——这双眸子里头流露出来的,并不是凶狠,而是淡漠、是疏远。
忽然间,她想起自己从前每每想到刘子昭时,心湖上头都会泛起的惆怅。但凡提起他,无时无刻不都是在可怜,也透过他来可怜上一世与他相似的自己。
可是现在这么看来,又猛地发现,他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的可怜。
或许他在这皇宫里直来直往,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根本就不屑伪装。因为不向往这里的任何东西、不属于这里。所以眼神才是这样、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前坪广场的风没有停息,将她的双眼吹得同样模糊。心湖深处的某一块,就随着这股轻风,又泛起一阵异样的波纹。
她忽然又觉得……
自己和刘子昭其实并不是同一类人。
上一世的她被困在这座皇城,是心甘情愿把自己困在了对刘郢的爱里。可刘子昭不是,他并没有把自己困在这里。
他们是有区别的。
她彷徨了很久,久到刘子昭是什么时候走的都记不清。
后来还是元秀和茵梅在身后唤她,才将她从迷茫的思绪中拉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