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爷的腿伤总算是对外宣称好了,晚上便朝着金阳殿过来。
往榻上一坐,拿过宫奴呈上来的药膏,给储妃的膝盖上药,“真是一家子人,前头我先摔,再是田氏摔,现在又轮到你了。”
到底是男人,无论对后院的女人喜不喜欢,总归是看做为自己的人了,那就是一家人。
所以申容之前改主意未雨绸缪还是没错的,男人哪一个能信?前头田婉儿都做了那般阴险的事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刘郢对她的厌恶到底还是渐渐消退了。美人在眼前晃悠,又是想着法子的讨宠,就算他现在还守得住,难道还指望着能守住一辈子吗?
除非田婉儿时不时就干个恶心事出来,时不时地提醒刘郢——她田婉儿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宠爱才永远不会有。
“您还笑呢。”申容嘟着嘴,很是委屈。“叫那么多人看了笑话去。我还得忍着,陪母后一直到宴散。您去打听打听,我和谁不是说我没事?也只有回了这,才敢嚷一声‘疼’。”
“那现在还疼不疼?”刘郢学着她那日给田婉儿上药的,也朝她腿上吹着气。
不吹还好,一吹倒吹得人痒得难受。她便把裤腿放下,衾被一盖,“殿下给我上完药就不疼了。好了,您回去吧,我今日伤了腿不方便服侍您。”
“为何?”刘郢擦着手,帕子往宫奴捧着的水盆里一扔,直往帐中钻来,也不管她的话。
主人们上了榻,后室伺候的宫奴们鱼贯退下,储妃的两个大宫女也立即起身往前堂去盖灭大灯。
申容作势往外头张望一眼。他们倒是懂事,瞧着太子大半月终于往金阳殿来过夜了,竟是比申容还着急留下他的。也是一群奴人看不明白,都这个时辰了,太子既然能来,如何还会走?再者方才还是在外头洗漱过的了,难不成就真因为申容的一句话又气呼呼地走了?
都是经历过一次吵架的人了,刘郢现如今在申容面前也没什么太大的架子。她要撒撒娇,说说气话,他都由着她来,有时候不仅愿意配合着哄一哄,甚至还很好脾气地认个错。
申容也算是很满意自己这一世的驭夫之道了。
“怕伺候不好您。”她这话一半真一半假。
“你几时伺候过我?”太子很是一本正经。
这话说得不假,成婚时至今日,其他人不知道,反正在申容的帐中,基本都是太子爷出力。就算偶尔逗趣说要她伺候他,但一旦施行起来,还是他自己使劲。
申容便无奈翻过了身,背对着他,“那您轻点。”
然后一番巫山云雨,酣嬉淋漓,喘息未定。
虽说申容不愿多纠结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情。但是在这些事上,因为与刘郢相处和谐,她也是颇为享受的。这期间不必有藏着掖着,伪装着的地方。往往事后,整个人都是放松的。也不失为终日伪装过后的如释重负。
这些时候她也会偶尔想一想,其实不全然是自己在配合着他,服侍着他。好歹床笫上,她觉得多是刘郢在伺候自己。
虽说过程乃至后头他也爽了,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同样舒坦。
也唯有这样的时刻,她会觉得和刘郢相处,心里是没有负担的。心海深处两个吵架的自己才终于站在了统一战线,都支持自己放纵。
太子擦拭过后,从背后搂了过来。她低着头平复了一会,又翻身过去,往他怀里钻。
刘郢事后喜欢擦干净的习惯有时候也好,少了汗水,身上都是淡淡的香气。她还挺喜欢这味道的。在这围绕着的气息中,双眼一阖,很快就能睡过去。
但今日太子好似不怎么困,还蓄着一股精力,捏了捏她的脸,只叫她别睡,再陪他说会话。
她虽是应了声,但眼睛依旧没睁开。直到听他忽然感慨起前朝的事,才猛地睁眼。
其实也就是一些杂事、琐事,但也正是因为这些细碎的事太多了,所以才搅得人心烦。都说后宫女人们事多,但要是把前朝男人们勾心斗角的事拿出来,一样是蜩螗沸羹,顶上断案做主的人听得多了,堪比受舂米刑罚。偏他还得权衡利弊,算清里头的利害得失,再来决定如何处置。
放到申容自己身上来说,就像是田婉儿明明做了错事,她却要考虑到田家对皇帝的作用,而做个恢廓大度的储妃,不去计较。
刘郢平躺着望向顶上的承尘,话语里充满了无可奈何,“有些事,不是我想去做,而是不得不去做。”
这是在说方才提到的邕城侯刘康,刘家同宗的这些诸侯王里头,除了一个被发往关外的魏南王还有些本事,其余剩下几个,皆是无任之禄,尸位素餐之辈。老实低调的那几个也都不提了,这个邕城侯却是个最嚣张跋扈的,仗着自己和天子隔了几辈的同宗关系,朝堂上下,都是一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态度。就连丞相毕貹也不放在眼里。
前日的常朝会上喝了一些酒,天门殿上直接顶撞了丞相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之政,扬言二皇子战神千年奇才,趁着年轻力壮,亦可再战。不若出兵攻下南方兴安小国,开疆扩土,壮我朝之威。
可这兴安小国不是不能打,是值不值得打。若打了,国库虚空,征兵户口再减,一旦将来国朝境内生出个大一些的天灾人祸,城河决堤之事,便是民不聊生,黔首苦不堪言,又与姬氏王朝后期天下乱世有何区别?
天子自魏南王的事后,估计是生了不忍动宗亲之心,虽没理会邕城侯的话,可连着丞相毕貹正肯的意见也置之不理。前期矜矜业业,案牍劳形的清白皇帝,自患上这场头风之后,愈加有些昏君的意味了。
皇帝说不动,争执不下的大臣们理所当然找上了太子。
这之中还真不乏有几个跟着主战的。原本想着战的人是二皇子,太子畏惧他再立功——应该怎么都不会同意。
可只一日过后,刘郢还真就同意了。今一清早往天门殿过去,竟也真说动了皇帝。
先不说兴安小国值不值得打,这一举摆明是在打丞相的脸。那毕貹是什么人?当年攻入皇城的最后一战,若不是他跟着皇帝屁股后头一路劝临时更改战法,如今这长安皇城里的主人是姬姓宗亲子弟,还是他刘勰,未必好说。
所以刘郢这句“不是他不想做,而是不得不去做。”又是什么意思?无论是从得罪了丞相,还是从让刘子昭立功的角度上来看,他都不可能会同意再战的。
难不成此举背后还有人逼着他不成?
申容侧目略一思索,心里正嘲讽刘郢这话好虚伪,又忽然似被一盆冷水浇醒。
南边,兴安小国,冯氏王朝。
不正是上一世刘子昭叛国通敌,通的那个敌……
太康七年政变年尾,朝堂乱局不得平息,刘子昭出征南部边疆,原以为速去速回的一场小战,却是一去四年生死未卜。待到晋安元年战败回朝,早已是众叛亲离,成了悠悠众口中的卖国贼了。
原来刘郢陷害的这一招,从现在起就开始埋下了伏笔。
她口唇翕动,又不知这太康七年的政变是否与这件事有关,千言万语涌上来,恨不得在此刻统统问个清楚。可当抬眸望着刘郢的脸时,又再生硬地吞了下去。
就算刘郢如今待她好到无话可说。可她依旧要记住——刘郢的伪装,是他们所有人都比不过的。时至今日,即便宠爱有加,但凡在宫中的日子,明生依旧是隔段时间去与太子汇报太子妃的动静:每日做过什么、遇着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有无动怒或是发脾气,事无巨细皆要知道。
所以她在他面前,绝对不能有半点差错。
“那您,为何不得已要这么做呢?”她伸着手指点了点刘郢的下唇。
“崔公的提议。”刘郢此时毫无防备,是什么就说什么。
忠文公崔斐,申容在心里紧跟着念道。先前就有些猜着了,没成想还真是这个人。目光之长远、之狠辣,真不愧是皇帝几次想请出山的人物。
这一计埋藏深远,看似兄友弟恭,太子无心争权,大大方方让自己的对手再立一功,可漫漫四年异国他乡不得复返。四年时间,对太子集权稳权来说,已是足够。
她便贴着脸上去,柔声问,“您又为何不想?”
刘郢捏住了她的下巴。既然可以和申容感慨这件事,自然不会拘泥于说一截藏一截,“怕他真胜了。”
皇子相争,本就是全天下人心照不宣的事。申容在刘郢的心里,也已经是个很清醒的形象了,况且申安国又没参与党派相争,他并不打算收着。再者,夫妻二人同心同德,适当坦白一些,沟通多一些,也便于她在后宫更明白地为太子宫一宫行事。
申容顿时哽住,不太明白里头的道理。若是真怕他战胜,又为何下这么一步险棋?益北那样强大的一个国家,都被刘子昭拿下了,更何况区区兴安小国?
她不能明白。所以露出来的眼神当中也是直白的疑惑。
刘郢兴许觉得她这眼神有些可爱,低着头往她左眼上亲了亲,“我们的人会在兵马上做手脚,他也难胜。我不过是担心……”他抬着头重新将她搂入了自己怀中,用力搂紧,不让她看清楚自己的神情。“不在眼前发生的事,总怕有变数。”
一旦不将自己的脸面向人,才能将真实的自己暴露出来,他的嗓音比平日、比方才要更低、更重,散发出几分清晰的狠厉,“二哥这个人啊,必须要让我抓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怀里的人一阵胆颤,不禁感叹,他到底还是那个刘郢,一点都没有变。
申容就轻抚着他的背脊,说起了虚情假意的情话,“殿下,您一定能成功的。还记得妾当时说过的话吗?胜兵先胜而后求战,您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能预想到变数,所有先机都在您自己手上,就不怕会失败。”
“是啊。”刘郢跟着继续感慨,说担心,但其实也没表现出持续的焦虑。毕竟藏在暗处的人,已经比待在明处没准备的人要有利太多。何况,还有一个智囊在自己这边。
过了一会,他才将申容重新抱上来,待面向她时,脸上的神情已是松懈下来。
窗前的月色将他的五官轮廓画得清楚利落,申容抬着手去描了一遍,内心忽然平静,分析起了刘郢为何会这样表现,明明好似不担心,却在抱着她说话时——手又收得很紧。
你说这样的人心里,究竟会怕什么?
亲娘难产而死,从未见过;亲爹暴戾成性,喜怒无常;主母有权有势,即便将他养在名下,也终归不是亲生。
他怕的,无非是自己一旦跌下储位,从此便形单影只、日暮途穷。说到底,他需要一个无论在什么时候、是个什么身份,都能陪着他、对他不离不弃的人。
青白的月色下,女孩儿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上好似染了一层流萤的微光。她的语气也宁静,“无论如何,您还有我呢。”
刘郢垂下的眼帘缓缓抬起,漆黑深邃的双眸也在月光下终于有了一些光亮。他其实并没有太多惊诧的神情,反倒是同样平静地看了申容许久。但是这道注视的目光,却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意味深长。
他似乎是在重新思考她,又似乎是在揣测这话里头有几分真心实意。
过了片晌,终是重新将她拉入了自己怀里。申容能感受到他胸口异样的起伏,即便没有回应煽情的话,但光是这样的举动,也能说明她的推测是没有错的。
于是她轻柔地回抱上去。
千言万语,不抵一个无声慰藉的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