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早就知道了田家女的秉性,又兴许是心里根本就没有期许——她能变好。太子出来后只是皱起眉头沉默了会,倒没有动怒,最后甚至是维持起他一贯的储君风度,抬手示意人将田良娣带回丙舍去了。
而那被踢着脑袋的人吉,不必等主人交代,也自有其他宫奴将她扶出去。申容却也真担心,稍加慰问了两句,就叫人给带到永巷令去开药了。
等人一散,熏炉上的青烟升腾缭绕,刘郢扶额叹了口气,“今后你也不准她过来,不然指不定哪天要闹到你头上。”
她垂眸思索,一时间没有回话。
两个人之间却好似心意相通了一般,她还未开口,刘郢就先留意到了,索性又加了句,“就说我的话。”
所以说这男人要是想用心,就必然还是能看到这一层的,能想到若是申容自己拒了良娣的请安,传出去于她这个储妃而言——势必没有什么好话,可要是太子自己的命令,终归女眷之中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哪怕是有几个闲言碎语的,也只有说太子自己偏心的。
他终究还是不想见申容被倒了脏水。
“原本今日也是带着好意来和我说说话的,估计是人吉方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所以才……”申容欲言又止。
太子沉默了会,想那田氏从入宫起就没正经安生过,遂顺着问了下去,“同你说了什么?”
换做平时,他哪会在意女眷之间的龃龉?哪怕知道田氏对申容暗地里如何,顶了天了也就是下令让她俩隔远些,自己冷落一些田氏。如今这么细细一问,一来想还是方才的事让他不快;二来,也因为她这个储妃现在身子特殊。
申容又岂会摸不透他?她将视线撇开了,回起话来依旧似一潭平静的秋水,不急不躁,“不过一些寻常家话罢了——”话音一顿,似乎回想到什么,才慢了一拍的接着说,“说给您听也无趣。”
可说完,整个人就好似为乌云所笼罩起来了一般,连眼底都泛着沉重。
小女儿脸上撑出来的强颜欢笑,就连一旁的宫人都能看得出来,日夜相伴的刘郢又岂能感受不到?
难不成,又是田氏做了什么?
这股才压下去的怒火就又在无形之中被点燃,太子一怔,原想追问下去,可一双漆黑的瞳仁往下挪到申容的腹部,就立即止住了。申容出于后院和谐不肯说的话,刘郢也不强求从她嘴里抠出来,反正他要想清楚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法子还不多?
隔日午时,逢着申容才小憩睡下,元秀就被叫到含丙殿问话去了,听说没过一会,昨日单独伺候的人吉也被叫了去。
这回甚至都没差尽善做这中间人,太子直接就要听到原话……
当夜刘郢并没有宿在申容这,但翌日并非朝会日,他的时间还算宽裕,所以清早起就往正殿这来用饭了。
太子爷特地赶过来用饭,底下头的人即便知道他不喜早上吃太多,也正儿八经地预备了一顿。
前堂夫妇二人同一张长案几,案板上各色食物琳琅满目,又添上了太子近来多喜欢的酥饼,以及专供太子妃使用的药膳。
几名布菜的小黄门散开,近身服侍的茵梅和尽善便随了上来。
申容瞥过一眼后头的元秀,并未多语。刘郢捻了一小块酥饼,嚼完才同申容交流起来。
前头无非惯例问问:她身子感觉如何了,昨日夜里可有不舒服?待到末尾,才说起前朝名单的事。
“里头有人照看着,申公不会有事。”
头一回,刘郢再三和申容做起了担保,她搁下筷子的手一顿,眼底便又泛起微不可察的笑意。
“是,妾身知道。”
*
午时,叔衣往金阳殿来,受了郑皇后的令——给储妃带来几筐行宫种的秋日瓜果。
彼时申容正午间小憩醒来,由着茵梅服侍穿衣,忽感腹下一阵酸痛,好在一会的功夫便已自行消退,遂先未多管,就叫人领叔衣进来了。
“娘娘时时惦记着您,说等您这一胎落了地,到时候叔侄儿一道,宫里头就更热闹了。”
申容笑了笑,一边招呼她落座,一边寒暄:“母后贴心我,回说我好着的,这几日吃得也多,下头还发现个宫女会抚琴,夜里听着,睡的觉都比平日香出许多。您今日多待会,我正想说说话,就坐着罢。”
叔衣睁眼微微一愣,宫里头有宫里头的规矩,奴仆于主前跽坐不得,她身为皇后身边的大宫奴,又岂敢率先犯了规矩?可不等多犹豫,储妃就已经走了过来,还拉住她的手要坐下,“这会没人,就茵梅元秀和我,咱们都熟,你就别讲究这个了。”
再一张望四周,殿内也确实再无旁人,叔衣抬眸望向眼前的申储妃,见她脸上的笑不似假意客套,再稍加扭捏,终究还是往案几后寻了个席子跪坐下了。
虽是听从,却也还是暗暗遵守了规矩,坐的位置比储妃的位置稍后,尽量不以客的身份自居。
茵梅和元秀及时上前,往她案几上布上了热水。她却没想着接过,就打量了一会,才迟了许久的——接上储妃方才的话:“您好雅兴,要喜欢听这些,娘娘回头定要召集一帮人进来弹给您听。”
“那倒是麻烦了。”申容拿起玉盏,缓缓呷了一口,“有她一个就成,人多了我嫌闹腾,这几日天又热,要有那爱出汗的,这屋里也不通风,味不好闻。”
叔衣袖下双手不自然地放在了双膝上,笑着回,“确是如此,您养着身子也该清净。不过是哪儿来的宫女,竟还会抚琴?老奴先前都从未听说过。”
“说是旧时家里有些闲田,算得半个富贵人家,亲娘通乐律,便传给了她。后来国家打仗,便同家人走散了,被人卖到回阳做妾,再一辗转又卖进了宫。”
“倒也是个可怜人,幸得您慧眼识珠,不然就此埋没在深宫大院里,又没个母家亲戚的,将来就是年纪大了放出去,估计也难活成。”
申容轻轻一笑,修长的手指一并,将玉盏放置案几上,没有继续在夫英的身上说下去。
主仆间的几句家常话闲聊完,叔衣也没有再多拘谨下去了。
兴许是今日天气好,人神思也放松,又兴许是这几年相处下来,瞧着储妃对她的态度实在谦和,所以下意识地也亲近了些,倒主动说起了兰房殿近日的事。
“头几日襄国传消息来,说徐太后受了风寒,卧床已有小半月了,陛下吩咐了两句,让娘娘尽着心,娘娘连着几日亲自过目了发去的十几箱药材,又要下放可靠的人去伺候。白日半点歇不着,夜里哥俩还闹着要同她睡一处。人是显见的清瘦了,也倦态。这几日就时常念叨,从前不知您在身边的好,还只念着个贴心,等离了才知道您的贤惠,往前后数,再没有比得过您的去了。”
又哪是贤惠啊,分明就是少个能做实事的人。而且这活好说不说——还是成帝特地发下来的,又不好假手给后宫里其他的夫人、美人们,手底下几个老宫奴就更怕管不好了。
论起身份来,也就只一个申容能帮着打理,毕竟都是正妻,在宗室中有名有姓的,要换了旁人,难免遭人诟病没有尽孝心。
念及成帝一脉往下的“正妻”,申容又不免想到了许林君,才要问,又听叔衣道:“昨日才终是觉着熬不住了,便把益北王后叫了进来,教了一会,王后也学得快,下午就把最后那一批药给对完了。昨夜也都还算安生,天儿好,兄弟俩白日在园子里追打了会,好容易累着,才天黑就睡下了,娘娘空了还多吃了几块果脯,照着前两日都有胃口些。”
“夜里终归要少吃,免得积食。”申容便接话,语气也低些,“母后下回再要这样,你仔细着些,吃完得等会再躺下,不然长久养成习性,以后该要闹肚子疼了。”
“是,储妃。”
嘱咐完这话,申容脸上的笑意便隐隐浅了几分,“方才提起益北王后,我倒是许久没见过她了,她眼下可还在宫里?”
叔衣正回着话,说许林君就宿在兰房殿偏殿的,声音才停,却见眼前人忽得眉头一紧,神色几分不对。
“储妃?”她才出声,茵梅和元秀两个大宫女便立即上了前。
一眨眼起身,叔衣要过去瞧,又见储妃捂着了肚子,额上立即沁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快来人啊!”随着一声急促的喊叫,殿内不多会就聚集起了里里外外好几层人。茵梅随即张着手指挥起来,命那几个平日里腿快的,前往太医署去请人,还有太子那儿,也赶着去回消息。
叔衣纵然资历深,但伺候郑皇后这些年来,还从未遇着过这样的事。一阵恍惚之中,她低身往前瞧了瞧,却见储妃云纹的衣袍裙角、青丝履上,都挂着片片褐色的印渍。
还懵怔着往她身边的案几上看去,以为是上头撒的热浆,再一睁眼,才赫然发现那上头——
竟是从储妃身下流出来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