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异他们离开连昌宫时,竹林已被夜色完全包裹。
他们没一会就回到甘棠驿。
走进大院还没进主屋就听到里面传出的争吵声。
其中有一个声音是公孙笔。
“荀子曰:人无礼不立,事无礼不成,国无礼不宁。咱们投宿先来后到有序,六间上房吾等已然入驻,为何要让与你们?”
一个大嗓门的男声怼道:
“荀子顶个屁,老子说我们今晚就要住上房,你必须让。”
“尔等粗鄙,轻则寡谋,骄则无礼,你们自己不愿意住次等房,难道我们就愿意了?假如我抵死不让呢?”
“那就别怪我们将你的行李扔出来。”
暴脾气的张家兄弟和第五甲听得气冲牛斗、怒火中烧。
他们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往里冲,被刘异果断拦住。
他往侧面窗口位置指了指。
北面窗户半掩,顺着缝隙透出里面昏黄灯光。
他们十人蹑手蹑脚走到窗下,顺着缝隙往里瞄。
屋里面有三拨人。
第一拨坐得离窗口最近。
离北窗一丈远的方桌前坐着四名身穿黄色驿服的驿卒。
大唐共有一千六百三十九个驿站,分陆驿、水驿和水陆兼驿。
其中陆驿按邮件紧急程度分普件、快件和超快件。
普件一天走六驿即一百八十里;快件一天十驿,三百里;超快件要求日行至少五百里以上。
超快件一般紧急军情才用,期间换马不换人,送到了累半死,没有及时送到,必死无疑。
当年安禄山在范阳起兵造反,距离都城超三千里,长安第六天就收到消息了,用的就是超快件。
但也有个别不靠谱的皇帝,运送水果也用超快件。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说的就是唐明皇用八百里快递给杨贵妃运送荔枝的事。
运送超快件驿卒一般穿里面四人那种醒目的黄色服装,各地州县城门卫见到此类驿卒,半夜也要给开城门放行,这就是诗人说的“山顶千门次第开”。
刘异疑惑看着四位快递小哥,送什么快件用得了四个人?
直到他瞄到四人身后各放着一只大木箱。
木箱的盖子敞开,露出里面冬瓜大小麻麻赖赖的东西。
刘异仔细瞅了半天才确认:
靠,是菠萝蜜。
现在这东西叫频那挲,由印度传入大唐也没几十年。盛传德宗时期有个叫杨炎的宰相被贬崖州时酷爱这种水果,鼓励在岭南一带广泛种植,这才有了后世的菠萝蜜。
现在这东西在长安可比荔枝稀奇。
刘异看着四箱频那挲当即猜到,这肯定是李炎为中秋宫宴准备的,为保新鲜派快递运送进京。
这四个驿卒估计时间还算充沛,打算在甘棠驿住一夜,所以将货物卸下马匹带进了屋里。
四位驿卒的桌上摆着简单的饭食,他们却谁也没吃,都扭头向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屋里两伙人吵架。
屋里南侧的柜台边聚集着两伙人。
一伙是甘棠驿的驿丞和打扫驿户。
另一伙就是正在吵架的双方。
公孙笔正一怼多力抗对方七人。
他对面的七个人,三人穿着官服,四人穿着衙差公服。
穿官服的三人年纪都是三十到四十之间。
一个白胖子穿翠绿色官服,腰束银带,品级不是六品就是七品。
一名黄皮鞋拔子脸身穿深青色官服,腰束石带,这是八品官经典装扮。
最后一人是个长得尖嘴猴腮的瘦高个,其官服为浅青色,这是九品官标配。
面对几位官人、差人的咄咄逼人,公孙笔还在据理力争。
“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无论你们是何官职,也不能不顾礼法抢夺他人已经入住的客房。”
一个差人嘻笑:
“无礼则危?哼,你真是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与我们争房危的怕是你自己吧。”
“何必与一个酸儒多唇舌,”穿九品官服的瘦高个一把拉过驿丞,逼问:“你说这上房该让谁住?”
驿丞沙药明显是个和稀泥高手。
这个大威天聋开始还假装没听见。
直到鞋拔子脸开始狮子吼了,他才不得不回应。
沙药满脸堆起假笑说: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何必呢?卑职说了,你们都是长安公门中人,几位官人可以自行协商啊。”
黄皮鞋拔子脸不耐烦道:
“我们协商了,他坚持不让,你说怎么办?”
“呃,这卑职也没办法啊!”
“混账,不中用的东西。”
八品官骂完,直接对三名差役命令:
“你们去后院那几间上房里把他们的行李给我扔出来。”
“喏。”
公孙笔要阻止,却被第四名差役紧紧按住。
“你不搬,我们帮你。”
窗外的小伙伴们看得嗔目切齿。
张家兄弟和第五甲握紧了拳头,孙艳艳的小刀在手上蓄势待发。
刘异朝众人比了一个噤声安静的手势。
张鼠用口型无声说:
“他要扔我们行李?”
刘异白他一眼,同样用口型配合比比划划的手势回他:
“你傻了,你忘了谁在屋里吗?”
经刘异一提醒,小伙伴们恍然大悟,人均露出贱嗖嗖的坏笑。
三,二,一……
一阵鬼哭狼嚎声从后院驿舍传来。
刚才过去扔行李的三名差役,一个捂着屁股,一个捂着脸颊,一个捂着头顶狼狈仓惶逃回驿站主屋。
“见鬼了?”鞋拔子脸官员问。
捂着屁股的差役结巴回道:
“黄……黄御史,好大一只恶犬,龇着狼牙,朝我迎面扑来,要不是我跑得快,小命就没了。”
捂着头顶差役脸色痛苦回道:
“我去的那间房有只大鸱鸮,它抓我脑袋,还叨掉了我一块头皮。”
最后一个以手捂着脸的差役,鲜血从他手指缝不断溢出,一滴一滴落下。
他哭诉道:
“那猫太坏了,我进去时它表现得很乖巧,一个劲蹭我腿角,引诱我抱它,我刚抱起来,它朝我脸上一顿挠。甩掉之后它还往上扑,我看出来它想废掉我眼睛。”
黄皮鞋拔子脸气道:
“蠢材,你们有刀有剑,还能被畜生欺负了?”
“御史所有不知,那几个畜生好像被训过,懂得躲避刀剑,又凶又狠,速度还快。”
黄皮鞋拔子脸无奈又朝公孙笔发飙:
“酸儒,快将你的畜生弄走。”
公孙笔冷哼:
“晏子曰: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尔等如此无礼,我看未必贵于禽兽,还不如我家刘大拿知情懂理。”
“你说谁不如畜生?”
“哼。”
这时身穿翠绿官服的白胖子终于开口,他也是这些人中官位最高者。
他笑呵呵问公孙笔:
“适才听驿丞讲你家主人是长安金吾卫街使。”
“不错。”
“是左街使,还是右街使呢?”
“有何不同?”公孙笔问。
“左街使韦瑾出身京兆韦氏,他兄长在翰林院任职,正得圣宠。若是韦街使定的房,本官也就算了。”
公孙笔不忿问道:
“难道右街使你就敢硬抢?”
白胖子面露鄙夷回道:
“右街使刘异出身农户,多年行伍也只混成了振武军的遛狗兵卒,听说凭着点微末小功被调入京城,前阵刚下过大理寺监牢,若不是赶上天子大赦,刘异搞不好要死在牢里。他出狱后尚了位最不得宠的公主,驸马都尉本是五品,可陛下却仍让他任职六品街使,可见他毫无圣眷。”
公孙笔呛道:
“我看先生官服品级也不会高过六品,你怎敢羞辱我家主人?”
白胖子还没说话,鞋拔子脸道抢白怼道:
“六品跟六品能一样吗?御史台的六品可以监察百官,直接对陛下汇报,我们若参你家主人一本,他这个金吾卫街使怕是要当到头了。”
窗外的刘异听得一脸贼笑。
听到这他总算听明白了,里面几位官员敢这么拽因为人家是纪委干部。
给百官挑毛病是人家所长,给别人添堵是人家本职工作。
官员们畏惧御史台,久而久之就让他们产生了错觉,好像御史台就该高人一等。
刘异撇撇嘴,谁来监管监管者,这本就是制度漏洞。
想参老子?
想也不行,想也有罪。
老子该 give you a little color see see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