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东内苑,右神策军大营。
马元贽怀里抱着琵琶坐在凳子上。
他对面站着一个身穿宦官服饰的青年。
青年微微躬身讲道:
“两位宰相面圣时是带着翰林学士徐商一起去的,他们有意拥立皇长子杞王李峻为太子,诏书都拟好了,用印时被我家杨枢密使以立储需慎重为由给拦了下来,枢密使让我将消息告知马中尉,方便中尉早做打算。”
马元贽知道左枢密使杨钦义与李德裕有旧交,李德裕做淮南节度使时,杨钦义是他帐下监军,两人关系一直很好。甚至有传言李德裕能被刚登基的李瀍重用,也是多亏了杨钦义的举荐。
马元贽没想到杨钦义这次居然会站在自己这边,看来四贵宦官才是一家亲。
他拨弄两下琵琶弦,发出铮铮声。
声音停止时他随意问道:
“是不是李德裕拥立的人不合你家枢密使心意?你家杨枢密使有看好的人选吗?”
青年答:“倒没有属意的,但杨枢密使说总要选个听咱们话的皇帝才好,杞王李峻不太合适。”
马元贽点点头:“我知道了,替我谢谢你家枢密使。”
他随后命米童送青年宦官出去。
米童回来时看见马元贽还在胡乱拨弄琵琶弦,发出的声音很是刺耳。
米童出声打断:“中尉,如今陛下这种情形,咱们该拥立哪位皇子啊?”
“哪位?”马元贽将琵琶放下,“首先可以排除皇长子和皇幼子了。”
“为何?”
“皇长子被李德裕选中,皇幼子被郭氏选中,我们若跟随一起拥立,哪里还能凸显咱们的功劳?”
米童竖击掌称赞。
“中尉思虑周全,卑职佩服。如此陛下还有三位皇子可供咱们选择。”
马元贽摇摇头,叹了口气。
“那三个都不合适。”
“不合适?为何?”
“皇三子李岐最受陛下宠爱,因为那孩子聪慧。可他越是聪慧,咱们越不能选,否则日后不好掌控。皇次子李岘和皇四子李峄的母族太强,小皇帝若有依仗,将来也未必会听咱们的话。”
米童装得一脸困惑接道:
“可陛下只有这五个皇子啊。”
“谁说一定要选皇子?”马元贽反问。
他在十六宅每位皇叔家中都安插了眼线。
嫁入光王宅的仇晴儿反馈说光王李怡愚呆蠢笨,有时蠢得令她心生厌恶。
伺候十八皇叔李惕的奴婢反馈说李惕十岁还未启蒙,现在仍不学无术,只爱游玩取乐,也是难得一见的蠢材。
这两个都是他的上上之选。
对他来说,十八皇叔李惕的优势是年富力强,坏处是他母族出身士族。
渤海高氏在朝中势力虽不大,但高元裕、高承恭如今都在藩镇领兵,令他心中忌惮。
立光王李怡的好处是李怡母族卑贱,没有任何靠山。坏处是李怡已经三十五岁了,年纪偏大,当不了几年皇帝自己又得考虑继位人选。
他最近一直在两个候选人之间举棋不定,很难做出最终抉择。
米童忽然问:
“中尉有派人去探查一下西内苑的情况吗?搞不好吐突士晔已经有人选了。”
马元贽一想起吐突士晔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小子进京之后装得温良恭俭让,处处不与自己争,普天大醮那天他才发现原来吐突士晔一直在扮猪吃虎。
“你提醒对,这个吐突士晔不可不防。”
大明宫,延英殿。
刑部尚书崔元式、吏部尚书崔龟从和翰林学士韦琮一起面圣。
他们陈述如今政事堂已经变成李党一言堂,批判李德裕专权危害,请求皇帝再擢拔一位非李党人士出任宰相。
李瀍以为他们要举荐自己,没想到崔元式、崔龟从一致推举刚被调离京城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的原兵部尚书郑肃为相。
崔元式、崔龟从与李德裕、李回上次一样,都让翰林学士提前起草了诏书。
但他们与李德裕上次境遇不同的是,这次内给事仇从广没有阻拦,李瀍干瞪眼也没办法反对。
于是乎刚调离长安没多久的郑肃,再次以中书、门下二侍郎兼尚书右仆射的身份返回长安,同时还被授予同平章事,责令他监修国史。
崔元式、崔龟从、韦琮离开后,郑宸端着汤药碗进来。
她坐在李瀍榻边,柔声说:
“陛下提拔臣妾的堂伯父为宰相,臣妾深为感动,现在让臣妾服侍陛下用药吧。”
李瀍眼神恶狠狠地瞪着郑宸。
以后由郑肃监修国史,那自己这段历史岂不是他们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无论郑宸怎么喂李瀍,他都坚决不张嘴,将喂到嘴边的汤药洒得到处都是。
郑宸无可奈何时,忽听身后一个女子说道:
“皇后娘娘金尊玉贵,干不了这些伺候人的活,还是换臣妾来吧。”
郑宸回头发现是王才人。
她将药碗递给王淑君,歉意道:
“那有劳王才人了,我先回去更衣。”
郑宸出去后,李瀍用感激地眼神望着王淑君,自己一众妖艳的贱货里属这个女人对他最痴心。
王才人端着药碗坐在床榻边劝道:
“陛下,良药虽然苦口,但能助陛下早日康复,陛下切不可拒绝呀,就让臣妾来喂你吧。”
李瀍想起仇从广说会在药里加商陆,本不想喝。
可他又想自己如今变得这副模样,简直生不如死,还怕有毒吗?
李瀍终于张开嘴,含着眼泪将王淑君喂过来的一勺汤药喝掉。
王淑君见曾经意气风发喜好狩猎的皇帝,如今全身夹板缠着白布,连动手指都无法做到,心中忍不住忧伤难过。
她一边喂药,一边流眼泪。
王淑君哽咽说道:“陛下若有不测,臣妾绝不独活。”
李瀍听到这句大受震撼,心中异常感动。
他没想到最后真心待自己的竟是这个屠户之女。
待李瀍喝完整碗药,王淑君又开始劝慰他。
“陛下一定要放宽心,臣妾早发现陛下身体好得异于常人,你虽然残疾了,但以陛下的体质,说不定还能熬一年半载也未可知。”
李瀍诧异。
什么叫身体好得异于常人?
还有最后一句,王才人是在咒自己死吗?
王淑君读懂了他眼中的疑惑,问道:
“陛下是想问臣妾怎么知道你身体好得异于常人,对吗?”
李瀍眼睛微微张合,算是认同。
王淑君微笑解释:
“因为从今年年初开始,臣妾便在每日给陛下所做的甜品中加入了钩吻,陛下吃了这么久慢性毒药都没死,让臣妾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买到了假药。”
李瀍瞳孔张大,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最信任的女人。
这怎么可能?
任何餐食在送到皇帝桌上前,都必须经过尝膳宦官验毒啊,为何没有查出来?
下一秒他突然想起内侍省管尝膳宦官的人好像也是仇士良的义子,仇从广的义弟。
这些贱人居然敢联合起来坑害他?
李瀍这时猛然想到最近半年自己身体气血不足,眼圈乌黑,总是恶心呕吐,与刘异在望仙台决斗时五脏六腑突然剧烈绞痛……
李瀍恍然明白他的身体根本不是赵归真所说的脱胎换骨,而是中毒了。
该死的赵归真,连你也骗朕?
李瀍气得嘴巴不断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声咒骂。
王淑君看见他这副样子啧啧嘲笑,笑过之后又感觉有些难过。
“陛下觉得自己很冤枉吗,你忘了你是怎么对待臣妾的?”
“……”李瀍困惑。
“是陛下先给我喂药的呀,难怪妾之前告诉陛下自己有了身孕,你不相信,原来陛下早就给臣妾用了麝香,让我终生无法诞育子嗣。”
李瀍眼神中流露出惊悚,她怎么会知道?
王淑君发出咯咯咯苦笑自嘲。
“陛下的虚情假意骗得妾好苦啊,可纵使你如此负我,妾仍是爱你的。陛下放心,你驾崩后臣妾绝不独活。你不是嫌弃臣妾是屠户之女,出身卑贱吗?我这卑贱之人决定生生世世都要陪伴陛下,你到阴曹地府也休想摆脱臣妾。”
大明宫,东内苑。
马元贽正在听手下汇报工作。
“回禀中尉,我们这段时日密切监视吐突士晔,发现他最近总频繁出入十六宅。”
“吐突士晔去见谁?”
“见十七皇叔李惴和十八皇叔李惕,吐突士晔每次出来时,十八皇叔李惕都亲自出府相送,他们有说有笑,相谈甚欢。”
马元贽眉头紧锁,难道吐突士晔要拥立的人是李惕?
他这么快就从一众皇叔中选出个傻子?
“那光王宅呢,可有动静?”
“光王宅依旧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光王最近迷恋上了钓鱼,每天起早贪黑去曲江边或灞水边垂钓。”
马元贽嗤笑摇头。
如今天气转冷,江边风大而且江水即将结冰,根本不适合垂钓。
他感叹一句,李怡还真是个傻子。
马元贽当即命令米童:
“去备车,你陪我出去一趟?”
“中尉要去哪里?”
“去光王宅会会李怡。”
~~~~
刘异当日去张家工坊取了一份江南来的飞鸽传书。
当他展开卷纸看清内容时,当场怔住。
上面写着:
【小异,恭喜你,安平公主已有身孕,你即将为人父。我们不敢再让安平公主日日伤心劳神,便将你没死的实情告知于她,安平公主一定要回来找你,我们如今正在返程长安中。张虎书。】
江小白见刘异入定一样呆站在那半晌未动,拍拍他肩膀问:
“你没事吧?”
刘异终于回神,激动地拥抱和尚,拼命拍打江小白的后背。
“我要当爸爸了,我有孩子了,哈哈哈哈~”
“……”
隔天郑宸来延英殿探望李瀍时,一脸欣喜说道:
“陛下,臣妾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
李瀍翻了白眼,除非刘异死了,否则没有任何消息能让他惊喜。
“臣妾刚听说,四个月前在苏州坠海的金吾卫右街使刘异居然没死。他落海后被当地渔民救下,后来便留在渔村养伤,近期才被他家人找到,刘异和刘家人不日将会重返长安,消息已经在朝中传开了,人人都说他是福大命大之人。”
郑宸说完后对李瀍眨眨眼。
“臣妾要恭喜陛下,如此良将失而复得,可喜可贺。”
李瀍听后气得想哭。
他真心佩服郑宸睁眼说瞎话的能力。
如此一来刘异避开了皇帝在望仙台坠楼的时间,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李瀍明白刘异打算由暗转明了。
~~~~
近来天气愈加寒冷,灞桥河堤上柳树的叶子早已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柳枝被大风吹得疯狂摇摆。
一棵大柳树旁的官道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右侧有一名身穿华服的男子骑在马上举目东望。
他旁边的马车车窗裂开一道小缝,车里有个声音问:
“你看到了吗?来了吗?”
李怡没好气怼:“你若着急就自己下来看。”
刘异在车里郁闷答道:
“我还不能曝光啊。”
这时官道上由东方上驶来五辆马车和几十匹骏马。
片刻后李怡喊道:
“远处有车队过来,好多匹马,我过去看看。”
说罢李怡一夹马腹,向东疾驰而去。
刘异坐在车里焦急等待着。
他的心砰砰砰狂跳,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忽然车门被从外面打开,钻进来一道白色人影。
李怡在下面叮嘱:
“慢点,你现在动作不能太大。”
随后替他们关上车门。
刘异怔怔望着熟悉的面容,轻呼:
“安平。”
李安平眼泪夺眶而出,猛地扑到丈夫怀里捶打。
“你是坏人,你为何骗我?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呜呜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差点随你而去。”
刘异紧紧搂住媳妇,任她发泄。
都说女人怀孕会变胖,刘异抱着李安平才发觉她比之前更消瘦了。
可见安平公主这段时日为了找他有多辛苦。
“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跟你分开了。”
“呜呜呜,你是坏人。”
“我坏,你打我吧。”
李安平将这几个月的委屈痛苦化作眼泪决堤而出。
刘异扶正妻子,为她擦拭眼泪时望向她的小腹。
“咱们的孩子几个月了?
李安平终于止住哭泣,拉刘异的手摸向自己的肚子。
“四个多月,看起来还不明显,所以我自己都忽视了。”
刘异的手覆在妻子的肚子上,这种感受很奇妙。
他不敢相信这里面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他慢慢俯下身,趴在李安平的肚子上倾听。
月份太小听不到孩子的心跳声,但他能感觉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