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嫣面色得意,神态悠然说道:
“咱们先从谁开始说呢?不如就先说说你的亲生女儿岐阳公主。”
“岐阳?”郭婵诧异。
“对,”郑嫣肯定道,继续说:“十一年前,也就是开成二年,你孙子唐文宗执政时期。那年十一月,驸马杜悰作为忠武军节度使奉调入京,岐阳公主因为想念你这个母亲,便想跟随杜驸马一起回京看望你,结果她却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郭婵想起自己那可怜的女儿,不禁潸然泪下。
“岐阳本就病弱,还坚持入京看我,她薨逝时距离长安还不到十里,我们母女就因为这十里的距离,最后也没能见上一面,呜呜呜呜~我可怜的孩子……”
提及女儿,郭老太太忍不住呜咽哭泣。
岐阳与太和不同,岐阳自幼乖巧孝顺,出嫁后也不傲慢,侍奉公婆异常周到,品德在皇族中有口皆碑,让她这个做母亲颇为骄傲。
可这个孝顺女儿为了见她一面,最后死在了进京路上,这事自此成为郭婵的一生之痛。
郑太后看郭太后越哭越伤心,突然发出咯咯咯的阴笑声。
“见你这么难过,我就放心了,也不枉费我当初谋划一场。”
郭婵倏地停止啜泣,诧异问道:
“你此话何意?”
“实话告诉你,你女儿不是无端病故,当年杜驸马的车队从华州过渭南交界时,路过敷水驿,岐阳公主喝了一碗驿站的菰米粥,第二日继续西行时病体就加重了,这才死在路上。”
“菰米粥?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碗粥是我让人准备的,里面特意给你女儿加了料,她果然没挺到长安就断气了。”
“你胡说,这不可能。当年你自己尚且被我打压困在深宫,怎么能谋划宫外之事?”
郑嫣得意嘻笑,挑眉问道:
“你忘了我最早是做什么的吗?我当年操的可是集市杂耍贱业,认识不少江湖人,他们一条贱命给钱什么都愿意做。我进宫后便将这些人交给我弟弟掌管,他们半年前就混入敷水驿了,因为那里是你女儿、女婿回长安的必经之路,无论等多久,只要李岐阳从那里经过都会丧命。”
郭婵听到这里不可置信地摇头,不敢相信自己一向轻视的贱婢居然谋杀了她高贵的女儿。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干瘪浑浊的老眼中汹涌而出。
郭太后想爬上前殴打这个毒妇,奈何她身体太虚弱了,爬两步嘴里吐出一口猩红,再没力气前行。
她一边咳嗽一边徒劳捶地,在积水中溅起一个个水花。
“郑嫣你这毒妇,你谋害我女儿,你不得好死。”
郑嫣听到郭太后有气无力的叫骂笑得更得意了。
“你们这些出身高贵的女人就这点不好,骂人词汇如此贫乏,哪像我们市井贱户女子,骂起人来无所不用其极。”郑嫣嘲笑完停了一会儿又问,“你想不想听听你小儿子是怎么死的?”
“悟儿?”
“对,就是绛王李悟。李悟在他侄儿唐敬宗死后,便开始代理监国,又有权宦刘克明与苏佐明支持他,李悟本来有望比我儿子李怡更早叔继侄位,登基为帝的。”
郭婵想起小儿子,恨恨道:
“都怪天杀的王守澄,他畏惧我的悟儿聪明能干,怕悟儿登基他不好操控,是王守澄杀了我的悟儿,呜呜呜~悟儿可我最小的孩子啊。”
“王守澄本来不准备杀他,是我密报王守澄、梁守谦,说李悟已经知道他父亲唐宪宗的死因,李悟至纯至孝,他登基后会首先为父报仇。唐宪宗李纯是王守澄亲自手鸩杀的,他能不怕吗?王守澄得到消息当晚便召集神策军,诬陷李悟手里拿的那份继位诏书是矫诏,派兵诛杀了李悟和扶持他的宦官刘克明。”
郭婵脑子嗡嗡炸响,目瞪口呆望着三丈外的女人。
片刻后她发疯大叫,呼天呛地,震得整个宫殿都在颤抖。
“啊啊啊啊啊!!毒妇,贱婢,你不得好死,呜呜呜~你为何要害我孩儿?你还给我~”
郑嫣闻言哈哈大笑,肆意癫狂。
“这就受不了了?我还没说你最最心爱的长子是怎么死的呢。你的长子唐穆宗只做了四年皇帝,才三十岁就驾崩了,你不觉得蹊跷吗?”
郭婵好半天才停止哭泣。
她脑子现在木了,反应也比较迟钝,满是猩红的嘴巴讷讷回道:
“我儿子死于丹药,你不可能谋害他,宥儿可是皇帝,你连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郑嫣掩嘴媚笑。
“长庆二年末,唐穆宗李宥(李恒)围猎回宫后又与宦官们玩击球,他对面的宦官不慎从马上坠下,被乱马践踏踩死,李宥(李恒)看到这一幕受到惊吓得了风疾,之后便不能行走,也不再上朝。”
“我当然知道,我为此重重责罚了那些宦官。”郭婵道。
“其实那被马踩死的小宦官是替李宥死的,那天本该李宥骑那匹马才对。”
“莫非你在马上做了手脚?”
“没错,可惜他临时换了马。”
“幸好我儿命大,没有中你暗算。”
郑嫣贼笑继续说:
“李宥得风疾卧榻养病期间忽然开始怕死,于是想起先皇炼制的长生药。他登基之初为了掩盖联合王守澄等宦官弑父的真相,将先皇死因归责成服食金丹,还将为先皇炼制长生药的柳泌、僧大通等人杖杀,其余方士流放岭南。当时宫中老炼丹士已死,他只能就找来先皇的旧方子重炼,你知道那丹方是谁给他的吗?”
郭婵惊恐地望着对面的蛇蝎女人,心怀忐忑问道:
“是谁?”
“当然是我啊。我偷偷改了方子,将朱砂加重了三倍份量,于是李宥(李恒)只服了两次金丹便一命呜呼了。”
郭婵这次彻底崩溃,她用头不停撞地,可惜浑身乏力,撞到流血仍没死成。
郭婵满脸鲜血哭着质问对面:
“你为何要害我的宥儿?即便过去我对你不好,可我没有杀你任何一个孩子呀,何况宥儿对你们母子很好啊。他甚为疼爱你的儿子李怡,宥儿登基后见不得我刻薄你们母子,他为了保护李怡这个弟弟,早早就将李怡封王,让他搬去十六宅不受我的辖制,宥儿如此厚待你们母子,你为何要恩将仇报谋害他?”
“恩将仇报?”郑嫣面色突然变得阴冷,“你不好奇为何李宥明知你厌恶我,他还对我儿如此厚待吗?真的是出于兄弟情义吗?”
“你什么意思?”
郑嫣站起身背对郭婵沉默良久。
过了好一会她才转过身,面色铁寒回道:
“因为你儿子李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他登基没多久,我的小安平还不满三个月,他就闯入了我的寝宫……”
郑嫣讲到这眼睛开始泛红,回忆起最难堪的过往。
她叹息一声又感叹:
“人人都说隋炀帝荒淫无度,弑父淫母,你儿子又何尝不是杀了自己的老子,又淫了我这个后母,同是聚廘之诮,他哪点比隋炀帝强?”
“不不不,你放肆,你住嘴,你疯了……”郭太后开始歇斯底嚎叫。
“你当李宥真好心为我儿封王吗?他不过想让我儿子早些搬离大明宫,以免他跟我的龌龊事败露。”
郭婵开始摇头往后爬,嘴里不停喃喃自语:
“你诬蔑宥儿,对,一定是你诬蔑。宥儿是皇帝啊,宫中美女如云,为何要对你……对你~呜呜呜~”
郑嫣见她后退一步步逼近,拷问:
“你不妨想想,如果我跟他没有那种关系,他为何要信任我给的丹方呢?”
郭婵已退到榻边,退无可退。
她捂着嘴发出压抑地哭声。
须臾,她放开嘴巴,看向郑嫣的眼神充满滔天恨意。
她又开始往前爬。
“你这妖妇,简直就是个祸害,我真该早点杀了你,你勾引了我夫君还不够,还要勾引我的儿子,我杀了你。”
郭婵虚弱的身体哪里是郑嫣的对手。
郑太后待她爬到跟前,只一脚又将她踹回榻边。
“郭婵,我弄死你全部儿女,却独独留下你,就为让你尝尽人间苦楚,孤独终老。没想到你这老贱妇今天居然弄出个跳楼戏码,还敢逼迫我儿子好好赡养你。自作孽不可活,如今我留不得你了。”
郭太后听到她的话发出冷笑。
“不劳你动手,我早活够了,我要去找我的孩子们。”
郭婵勉强伸手够到地上一只接雨水的瓷碗。
她用大力将碗摔碎,从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抵在脖间。
她望着对面的郑嫣,发出悲凉笑声。
“毒妇,我到阴曹地府等着看你的结局,现在我以我这条五朝天下第一尊贵女人的命,来诅咒你和你的儿女。我诅咒你们全都死在至亲至爱人手中,我诅咒你的孩子死得比我的孩子更加凄惨,哈哈哈哈~”
噗~地一声,
郭婵毅然决然地将碎瓷片刺向脖间大血管。
血液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衣襟和地面。
郭婵眼睛直勾勾望着对面郑太后,直到她倒下去彻底咽气,充满恨意的眼睛仍瞪着郑嫣站立的方向。
咔嚓一声响雷劈在冷井殿的屋脊上,劈碎了上面的鸱吻。
当闪电亮起那一瞬,将郭太后苍白凄厉的面容照得异常恐怖阴森。
郑嫣看得微微心悸,她缓了半天才想起叫人。
不一会她属下宦官走进来。
“太后?”
“明早跟陛下汇报郭太后自戕而亡。”
“冷井殿的宫人呢?”
“全部缢死,对外说她们自愿殉葬。”
郑嫣走出冷井殿前最后回头瞥一眼郭婵的尸体。
她轻蔑说道:
“只要我活一日,你就休想葬在先帝身旁,不会让你死后享受哀荣的。”
郭婵薨逝,许多人怀疑是皇帝李忱谋杀了她。
因为白天皇帝刚去过兴庆宫,晚上郭太后就不明不白死了。
刘异知道自己丈母娘不简单,大概猜到了事情原委。丈母娘以前跟他爷爷李锜时搞宅斗,入了宫又开始搞宫斗,到是一刻也不消停。
刘异甚为同情大舅哥,甚至有点惺惺相惜。
他有个坑儿子的老爹,大舅哥有个坑儿子的老娘。
刘异更加决定以后对丈母娘敬而远之,能躲多远躲多远。
大中二年九月二十日,刘异又进宫跟大舅哥吵架,这次吵架是因为吴湘案。
刘异当年南巡经过洛阳时,偶然遇到吴湘的哥哥吴汝纳。
吴汝纳听从刘异的建议并接受资助去了长安后,被当时的刘党联络人白敏中安顿下来。
刘异当时留着吴汝纳是为扳倒淮南节度使李绅,他没想到大舅哥李忱登基刚满三个月,李绅就在扬州病死了。
后来刘异就将吴汝纳这个人给忘了。
白敏中为相后开始着手打击报复李德裕,他并不满足于只将李德裕贬为荆南节度使。
白敏中指使曾经跟随李德裕的李党官员李咸,编造李德裕执政期间的黑料。
李德裕在荆南节度使的凳子上还没坐热,在会昌六年九月又被贬去做了东都留守、东畿汝都防御使。
在大中元年李德裕又被贬为太子少保,分司东都事务。
白敏中仍不解气,急需一个大黑料彻底击垮李德裕和李党。
这时他终于想起被刘异当做废子的吴汝纳。
当初吴汝纳弟弟吴湘案复审时案情存疑,本应交由大理寺进行三审。可李德裕并没有将案子移交大理寺,而是直接按照李绅的意见判处吴湘死刑。
这案子程序上本就不合法。
若再能翻案,便会坐实李德裕只手遮天、草菅妄杀人命的大罪。
白敏中指使吴汝纳在大中元年九月二十三上表,申诉其弟吴湘犯罪不至于处死,其中一段写到:
“湘素直,为人诬蔑……吏至以娶妻资媵结赃,被节度使李绅诬奏湘赃罪……李绅与李德裕内外相通,互为表里,欺瞒迷惑唐武宗,冤枉杀死吾弟吴湘,乞求皇帝陛下召江州司户崔元藻等人来对质辨诬。”
李忱看过表书,于大中元年九月二十五日颁下敕书给御史台,令复查案件据实汇报。
吴汝纳表书中提到的“崔元藻”,不仅跟崔铉一样是博陵崔氏的人,还是当年去复查吴湘案的两位监察御史之一。
崔元藻当时只不过跟李德裕汇报吴湘贪墨程粮钱属实,但强娶颜姓女子另有隐情,便就被李德裕认为不识时务,将他贬去了崖州当司户。
如今事情过去两年,崔元藻不仅已改任江州司户,还投靠了白敏中。
大中二年正月,御史台开始给吴湘翻案。
一场改变李党格局的腥风血雨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