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辞别白勇二人,往江滨码头赶去。
曹继武一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毕竟有风骨的人,都不愿和汉奸为伍。
二金皆知道曹继武心中所想,金月生过来旁敲侧击:“张三杆等人,虽然血性,但他们匪性难改。打着大明正义的旗号,却干着祸害百姓的行当,师兄心里不必难过。”
金日乐一脸坏笑,叹了口气:“看来大师兄,内心是想着造反哩!”
金月生回头瞪了他一眼:“不要胡说!”
金日乐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大师兄这号人,不老实、瞎折腾、耍赖皮、幺蛾子,又是满脑子离经叛道,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的。所以不管是大明还是大清,大师兄都不会老老实实地在家种地,这造反,自然是早晚的事了!”
看来这金日乐,还真是曹继武肚里的蛔虫,金月生捧腹大笑。
“不好了!”
三兄弟正行之间,金日乐忽然跳脚大声惊叫。
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曹继武和金月生连忙回头。
金日乐急忙凑了过来,担心道:“师父是不会投清的。万一咱们碰上师父怎么办?”
三兄弟要去找洪承畴,如果洪承畴派他们打仗,则很有可能会和普空在战场上碰面,金日乐原来担心这个。
曹继武摇了摇头,继续走路:“师父创伤无数,年老体衰,精力耗尽,早已决定退隐。”
“哦!”
金日乐乃悟,忽然又大叫:“不好!”
又捣什么鬼?曹继武和金月生气歪了鼻子。
金月生回身揪住衣领就要揍,金日乐急忙指着远方道:“你们瞧,那两个家伙,好像是张三杆的手下。”
哥仨连忙瞧去,果然有两个人伸头缩颈,鬼鬼祟祟。
曹继武闪到了树后,金月生放了金日乐,熊道:“大呼小叫的,搅得人一惊一乍的!”
两个匪兵,烂衣烂裤,和乞丐无疑,一路探头探脑,小心前行。忽然树后一声响,这两个家伙吓了一大跳,转身就要跑,早被二金一人一个,踢翻在地。
原来这两个家伙是村口放哨的,张三杆等人多时不出来,他们想趁机开溜。
“想开小差!”金日乐指着鼻子笑骂,“你们两个笨蛋,真是饭桶!”
见金日乐没有恶意,二贼尴尬笑了笑。
烂裤贼道:“李文勇打着大明的旗号,招摇撞骗,和土匪无疑。我想你们,应该有所耳闻吧?”
曹继武明白了他们的心思,于是问道:“你们是不是要回家?”
“正是!”
烂衣贼连忙答了一声。
烂裤贼听了曹继武的口音,大喜道:“原来你和我们本乡!”
曹继武点了点头,不愿为难他们,于是摆手让他们回家。
二人大喜,连忙道谢而去。
“且慢!”
二人吓得哆嗦,金日乐眉头一挑:“张三杆这人,名字好奇怪!”
二人闻言,终于缓了口气,烂衣者回头解释:“这家伙原是池州一藕农,别人都是赤脚探藕。但张三杆怕冷水浸脚,又嫌弯腰疼,于是穿了一双长靴,拿根长棍探藕。戳到藕了就挑出来,如果挑不动,就拿棍头横拨,把泥扒开,再挑出。后来鞑子来了,他就投了军。”
二金听得直笑。
烂裤者道:“说起这张三杆,他人本不坏,不愿干伤天害理的事,可李文勇就不管那么多。李文勇被你们打死了,张三杆想洗手不干,但他打死的鞑子太多了。所以横竖是一死,张三杆、路一条和南壮强,也就死了心和鞑子干到底。”
曹继武掏出十两银子,递给他们:“你们回去吧,以后如果见了张三杆他们,告诉他,如果不想死,出家是唯一出路。”
二人得了银子,自然大喜,谢过曹继武,欢天喜地地去了。
等二人跑远了,金日乐笑了:“瞧瞧你们汉人,竟然拿戳藕的棍子打仗,岂不是搞笑?”
曹继武边走边回:“推翻大明的,正是这些拿着藕棍子、锄头、榔头、镰刀,甚至粪叉子的老百姓,所以不要小看他们。”
“师兄说的有理。”
金月生话锋一转,“不过除了刘邦和朱洪武之外,其他的皇帝,几乎没有一个是农夫出身的。这帮拿着锄头的家伙,最终都是给豪强地主做了嫁衣。就是我大清,也是顺了李自成的东风,得了大明的天下。所以有时想想,这帮家伙,怪可怜的!”
“不错。”
曹继武叹了口气,“这些起事的农民,绝大多数下场凄惨。没有哪个帝王,会放过他们,包括朱重八本人。那些所谓的王侯将相,只是想利用他们,成就自己的功名而已。至于他们打出来的仁义道德,纯属扯淡。”
“你们也别唉声叹气了,时势如此,咱们还是顺势而为。”
金日乐摇了摇头,“你们瞧瞧洪承畴、吴三桂等人,哪有什么忧国忧民之想?包括大清的皇帝,也是一个鸟样,都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家伙。即便是山西老财,你别看他豪气干云的样子,这和忧国忧民,一点边也不搭!”
“是啊!”金月生点头道,“我父兄也什么过错?竟然被贬为庶人,还差点丢了脑袋。还是佛尼说得对,谁狠谁就是道理。”
曹继武叹道:“不管他那么多了,咱们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金日乐提醒道:“洪承畴名声太坏,咱们去找他,定会惹得一身骚,不如另换他家得了。”
“那咱们去找谁?”金月生摇了摇头,“八旗军的道道,全都塞满了,根本没有咱们的位置,难道你想跟着朱由榔混日子?”
金日乐顿时无语。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号称长腿天子,跟着他混,就等着窝囊的结局吧!
曹继武叹道:“师父已经详细考虑过了,当今天下将定。不管百姓愿不愿意,大清都将统一天下。至于恶名,无论是朝廷还是老百姓,都愿意给洪承畴、吴三桂等人套上。一来,百姓骂他们,是他们罪有应得;二来,这些混蛋,确实是大清的功臣。图敏不是说了吗?洪承畴干的越好,就越是显得多铎无能。所以大清也乐得给他扣个贰臣的帽子。而作为他们手下,天下将定,只要不为非作歹,也不会落什么坏名声。”
“看来还是大师兄,能参透师父的意思。”金日乐叫道,“师父太厉害了,要是师父肯出山,能力绝不在洪承畴之下。”
“那是不可能的。”金月生摇头笑道,“即使是降了清的汉臣,也分两种。”
“哪两种?”金日乐忙问。
“一种就是洪承畴、吴三桂、孙之獬等人,死心塌地,不顾同族之情,痛下杀手。”
金月生话锋一转,“另外一种,就是祖大寿等人,这些犊子满脑子小九九,他们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占着茅坑不拉屎,让咱们大清干瞪眼。”
“不错!”曹继武点头:“瞧瞧祖泽志,虽是无心,但也数次帮咱们解围。其所作所为,比洪承畴强多了。”
祖泽志这人,行为作风,确实和石廷国等人,大不一样。经曹继武一说,金日乐挠了挠头:“是啊,三爷怎么没发现呢?”
金月生拍了拍他的脑袋:“祖泽志人品,比号称满洲勇士的裕荣之流,好多了。大师兄是一叶知秋,洞若观火,以后咱们要好好学着点。”
“都怪师公,防着咱俩女真人,要是三爷多学两年,一定比大师兄强。”
曹继武惊人的洞察力,全赖《无暇神相》。想起渡叶偏心,金日乐自然大声抱怨。
金月生摇了摇头,安慰他:“师公是汉人,防着咱们,也是应该的。师兄教了咱们,咱们不传给别人就是了。”
金日乐不满叫道:“他是和尚,四大皆空,况且活了一大把年纪,怎么也小肚鸡肠?”
“胡说什么呢?”曹继武白了他一眼,“师公怕的是,有坏人学了去招摇撞骗,坏了无暇禅师的遗愿。你们不好好想想,拿着这相法去坑蒙拐骗,是多么容易的事!”
金日乐想了一下相法内容,顿时笑了:“原来这相法还真有这妙用!”
“这妙用是禁止的!”
曹继武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金日乐连连告饶。
二金不喜读书,《无暇神相》渊综广博,曹继武费了老大劲,他们才能听得明白。
曹继武放了金日乐,叹了口气:“像你这么笨头笨脑的,还不把师公给气死才怪!”
金日乐一脸诞笑:“咱们拿来耍弄坏人,比如老鬼那样的,师公不会生气吧?”
曹继武没说话。
金月生笑道:“我想师公他老人家,吹胡子瞪眼睛,应该还是有的!”
……
三兄弟一路有说有笑,很快来到了码头。金日乐眼尖,忽然看见了送他们去安庆的麻子艄公。三兄弟急忙上前打招呼。就上次免费相送,曹继武再次表达了谢意。艄公谦逊连连。听闻三兄弟要去南京,艄公皱起眉来。
原来南京相隔千里,柳溪镇是小地方,没有远航的大船。金日乐提议先去安庆城,再乘船赶往南京。然而洛洛等一帮人,视三兄弟为眼中钉。他们如今都在安庆城,曹继武不想招惹麻烦,故而否决了金日乐的建议。
曹继武思索片刻,对艄公道:“大叔,能不能帮我们买条船,我们自己驾船过去。”
二金闻言,大为吃惊。
“大师兄你疯了吧,我们又不会划船!”
曹继武笑了:“趁此机会,正好学学。”
原来曹继武想训练二金的水上功夫。但上次大江落水,给二金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曹继武的‘坏主意’,二金老大的不乐意。
金日乐嘟囔道:“划船有什么好?不如骑马!”
金月生也附和道:“是啊,师兄,我们还是骑马去吧?”
曹继武摇头:“南人驾船,北人乘马。江南水乡,河流溪湖港汊,到处都是,不会驾船,这怎么行?”
二金直摇头,一脸的沮丧。
江南到处是水,陆路根本不通,骑马赶往南京,几乎是不现实的。唯有驾船,顺江而下,可直抵南京城下。
曹继武转头对艄公道:“大叔别理他们,这两个家伙特懒。还请大叔拿个主意。”
艄公想了一下,叹道:“弄条船不难,只是一路艰险,你们可要有所准备。”
此时日将中午,曹继武建议道:“大叔要不这样吧,咱们去吃杯酒,边喝边聊。”
艄公答应了。
三兄弟带着稍公,往街上而去。一阵酒香飘了过来,是原来熟悉的味道。三兄弟大喜,急忙带着艄公,进了客再来酒家。
店小二见到三兄弟还活着,非常的吃惊。艄公还有生计要做,于是催促他上菜。码头上讨生活的,大多是这里的常客,小二当然认识这艄公,于是急忙先把酒端上。
酒过三巡,曹继武询问道:“只顾说话,还没请教大叔名讳。”
“乡野村夫,哪里称得上名讳。”艄公捋须大笑,“俺姓孙,没有名字的,因为排行老二,就叫了孙二。因俺水性好,早年捉蛤蟆为生,生的也是满脸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俺孙蛤蟆,你们随叫就是了!”
二金捂嘴偷笑。
金日乐想取笑,曹继武白了他一眼,转头问孙蛤蟆:“孙二叔,你刚才所说艰险,都是指什么?”
孙蛤蟆缓缓道来:“第一,如今世乱,水贼到处都是,勒索过往船只,家常便饭。你要自己驾船,勿要小心!”
“多谢提醒!小子记下了。”曹继武感激道。
此时,小二摆了一桌菜,二金也不礼让,立即吃开。乡野淳朴,孙蛤蟆对二金的不雅,一点也不介意,反而觉得实在。
曹继武先给孙蛤蟆斟酒,孙蛤蟆继续说道:“这另一险处,就是水。”
“乱扯犊子!”金日乐含着一嘴的鱼,几乎要喷出来了,“水有什么危险?”
“嘴里吃完再说!”
曹继武白了他一眼,金日乐低头,不再言语。
孙蛤蟆笑了笑,接着说道:“俗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多数水路,行船都没啥事。但大江这样的大水,却是险象环生。不懂内行,是不能行船的!”
孙蛤蟆叫小二拿了两张薄纸,两手各捏一张,叫曹继武从中间猛吹气。曹继武照办。随着曹继武吹气,两张纸向中间急速靠拢。
孙二解释道:“这个我们叫鬼流,是最危险的一种水流,在江中不太好认。万一行船其中,船就会像纸一样,毫无征兆地被吸入江中。”
三兄弟闻言大惊。二金也不吃饭了,竖起耳朵,仔细听孙蛤蟆叙说。
于是孙蛤蟆将江中漩涡、鬼流、暗流、横流、回流、暗礁、猪婆龙等等,江中险情,详细地说了一遍。接着他又把操帆、划桨、点篙和靠岸等操船技术,也说了一遍。孙蛤蟆顺便又把所知的水贼抢劫方式,告诉了三兄弟。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孙蛤蟆才将大概情况说完。三兄弟听得是如痴如醉。而孙蛤蟆却说得口干舌燥。
曹继武忙倒了一杯酒:“多谢孙二叔倾囊相授。”
孙蛤蟆喝了一杯酒,摆手道:“不算什么,李国道数次救我性命,你们既是他的恩人,自然也是俺孙蛤蟆的恩人。”
三兄弟闻言,面面相觑。
孙二又说道:“俺所知道的,就这些了,你们武艺高强,加上心思缜密,一路去应天府,应该不会有太大麻烦的。”
曹继武再次表达了谢意。
金月生急忙让二小重新上菜,孙蛤蟆说了半天,早饿了,也不客气。三兄弟的肚子,也早咕咕叫了,于是狼吞虎咽起来。
过了一会儿,孙蛤蟆停了筷子,喝了一杯酒。三兄弟吃的也差不多了。曹继武掏出三十两银子递给孙蛤蟆。
孙蛤蟆连忙摆手道:“一条船,用不了这么多。”
“孙二叔侠义心肠,小子甚是敬佩!”曹继武一脸笑容,将银子塞到手中,“耽误了孙二叔的生计,实在是不好意思。剩下的钱,给大婶买点东西,以表我们的谢意。”
曹继武这话说的如春风拂面,舒服得让孙二说不出拒绝的话。然而银子实在是太多,孙二犹豫了起来。
店小二经常面对各种客人,熟谙人情世故。他看出曹继武怜悯孙二家贫,故意趁机帮济一下,于是过来帮话,劝孙二收下。二金也来帮衬。
孙蛤蟆点了点头,找辙掩饰一下不好意思:“水路去应天府千里,顺江而下,大概四天时间,你们至少要准备五天干粮。”
还没等曹继武开口,小二就抢道:“孙二叔就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曹继武谢了小二。于是小二去准备干粮,孙蛤蟆转身去江边买船,三兄弟继续喝酒,静待佳音。
一会儿工夫,店小二给曹继武备足了五天可口的干粮,外加二十斤盐焗牛肉和三大葫芦酒。曹继武大喜,结完帐后又赏了他二两银子。店小二自然很高兴。
有人进店传话曹继武,船已备好。三兄弟于是辞别店小二,背起准备好的东西,径往码头而去。
一条上好的杉木乌篷蕉叶帆船,静静地停在码头一侧,这是孙蛤蟆给三兄弟精挑的。这种杉木船,结实抗沉,好操纵,顺风速度极快。三兄弟大喜,辞别孙二,扬帆顺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