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辅臣带着三兄弟,登上石阶,直上达摩院。
行至半山腰,嗖地两声响动,暗中突然跳出龙鳞卫,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王辅臣倒竖鹰眼:“他娘的,瞎了狗眼了,连你王大爷也不认识吗?”
龙鳞卫卫士无动于衷,王辅臣生气了。
同为大清帐下,对方紧靠皇家的屁股,来硬的不占便宜。曹继武于是拦住王辅臣,问道:“都统有没有说,不让任何人进山?”
两个卫士面面相觑,显然交战正酣的罗雪峰,并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会上山蹚浑水。
“王侍卫乃宫中一等侍卫,有要事找都统商议,你们耽搁的起吗?”
金月生也搬出了皇家的名号,两个侍卫大眼瞪小眼。
一个侍卫要去通报,曹继武拦住道:“不必了,王侍卫不想耽误时间。”
二金左一肩右一膀子,将两个侍卫拱进了雪窝子里。众人大摇大摆地进了达摩院。
曹继武忽对王辅臣道:“咱们不妨先躲在暗处,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王辅臣一愣:“做贼的行当,不大好吧?”
“这帮人都是老奸巨猾,见面说的话,几乎没有一句是真的。王大哥来此,难道是想和他们套近乎?”
王辅臣明白了,回身敲了曹继武的脑壳:“我看你更是老奸巨猾!”
一行人,于是屏住呼吸,借助松枝的掩护,蹑手蹑脚,偷偷伏在大殿窗下。
此时罗雪峰、李扇计和穆多三人,果然在大殿之内。
看着通明大师垂下的双手,罗雪峰摇头叹息道:“闻名天下的涅盘掌,就这样废了,可惜,可惜!”
穆多指着通明的鼻子骂道:“你这秃驴,都废成这样了,为什么不去死?”
“佛祖重托,通明不敢轻言生死。”
穆多又要大骂,被罗雪峰伸手制止了。
“眼下的形式,活着比死去更难。大师自断双臂,无非是想保住少林寺,其心可悯!”
穆多叫道:“咱们死伤了那么多弟兄,哪那么容易饶过他们?所有的少林秃贼,应该见一个杀一个!”
一百多个武僧,全部被杀。但龙鳞卫也死伤二十多个。通明虽然佛学高深,但毕竟是敌人。
见罗雪峰可怜通明,李扇计劝道:“师弟,我们得给弟兄们一个交代啊!”
通明是少林寺方丈,不把他给杀了,今日这一战,缺憾连连。贼首不除,卖命的弟兄们,一定满满的怨气。
然而通明已经自废武功,此时毫无反抗之力。杀这样的人,就相当于牛刀杀鸡,对于武功盖世的强者来说,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所以罗雪峰迟疑了半天,虽然他已经怂恿王辅臣,杀掉寺中被俘的僧众,但要不要杀通明,心性高傲的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通明是少林方丈,他一死,少林寺就相当于灭亡了。
灭亡少林寺,这个罪责不小,当年女真人的大金帝国,蒙古人的大元帝国,都没干,当今皇上虽然没有过多表示,但神色踌躇,明显不想少林寺毁在满人手里。
少林寺除了武功之外,实乃禅宗祖庭。灭了少林寺,禅宗群龙无首,一脉断绝的趋势不可避免。这显然不是当今皇上,想要的结果。
所以罗雪峰并不想通明死在自己手里,否则给别人落下口实。
身为师兄的李扇计,明白罗雪峰的心思,见他犹豫不决,于是出谋划策:
“估计现在,那个蠢蛋王辅臣,已经将众僧处死了。咱们杀了通明,一来,可以给弟兄们一个交代。”
“二来,王辅臣杀的,都是些不会武功的和尚,而咱们只杀武僧。所以杀了通明,别人首先想到的是他王辅臣,而不是咱们。这样一来,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愚民,也不会把屎盆子扣在咱们头上。”
打了半天,贼首却不除,实在是说不过去。罗雪峰呆了一会儿,叹了一声:“难为王辅臣了!”
穆多冷哼一声:“都统不必为他操心,吃大清的饭,就得给大清干活!”
王辅臣在外听了,气得要跳脚破口大骂。
幸亏曹继武抱住他,捂了嘴,耳语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打不过他们。如果他们将咱们杀死,反过来赖在少林寺头上,别人也不会知道真相。那咱们就白死了。当下之机,不可鲁莽!”
三兄弟的武功,和当今罗雪峰差的太远。汉奸要灭少林寺,结果被少林寺反杀。这个剧情的结局,也非常符合大众的口味。
即便真相传了出去,老百姓也更中意恶有恶报的结局。文人更喜欢用笔,描绘曹继武和王辅臣汉奸丑陋的嘴脸,趁机煽动愚民,也好摆脱自己身上的污点。
所以不理智的冲动,人家罗雪峰稳赚不赔。
身死无益,还要被扣上屎盆子,经曹继武提醒,王辅臣立即冷静下来。
唰——
一声干净利落地脆响,刀光从天而降。
“且慢!”
穆多拔刀要杀通明,门外忽然一声大喊,顿时呆在原地。
罗雪峰本来听力惊人,但刚才分神思索,倒没有察觉外面有人偷听。
王辅臣、曹继武等人,缓缓进了大殿。
罗雪峰、李扇谋和穆多,皆惊诧不已。
曹继武直接了当,对罗雪峰道:“通明一死,你们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当今圣上,对佛法甚是痴迷。少林乃禅宗祖庭,在百姓心中是圣地。皇上曾数次下诏,邀请通明大师,北上讲禅。你们却要把他杀了,皇上要是问起来,谁来承担这个罪责?”
金月生也道:“张存仁以水代兵的前车之鉴,你们应该相当清楚。黄河开了口,可以堵,少林灭了,禅宗断了根,大清脸上抹了一道黑印,永远也抹不掉。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罗雪峰无言以对。
李扇计恶狠狠地瞪着众人:“我们可以连你们一块杀掉,然后发动文人……”
金日乐哈哈大笑:“你真是个笨蛋,你当我们和你一样傻帽啊?”
李扇计大怒,拔剑就刺。
曹继武恭恭敬敬地向罗雪峰行礼:“经略使侍卫千户曹继武,参见都统。”
李扇计闻言,顿时愣在原地。
曹继武玩得这一出,表面上是正常的礼节,实则是在告诉李扇计:双方属于同一阵营。
既然属于同一阵营,最多也是政见不同,谁先挑起窝里斗,谁就无礼在先。
穆多跳了起来:“都统,汉人嘴溜多奸,甭给他们废话!”
李扇计顿时又有了信心,提剑而起。
罗雪峰拦住劝道:“师兄,算了,他们敢过来,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怕咱们下黑手。”
李扇计不服气:“我们杀了你们,你们又能怎样?”
金日乐大眼一瞪:“说你傻帽,你楞充聪明人,你也不转转你那驴脑袋想想,外面是谁的人?”
李扇计气得跳了起来:“凭你们那三百人,能奈我何?”
“三爷就全告诉你们,他们堵在路口,至少可以困死你们。你们山下的风驰营,只要上了山,一点用处也没有。何况,你们现在要杀我们,也不是那么容易。万一跑了一个,你们就完蛋了!”
李扇计顿时无言以对。
风驰营勇悍无比,但却是骑兵。骑兵需要的是开阔地,如果在山里行动,四条腿反而是累赘。
二金出身贵族,王辅臣是一等侍卫。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谁敢去惹他们仨?
穆多气得发抖:“你这混犊子,据说是镶黄旗的,到底跟谁一伙的?”
金日乐两手一摊:“女真原始性真,慷慨秉性,从不使阴谋诡计,祖宗的优良传统,都吃进肚子里了?”
“你……”
罗雪峰拦住了穆多,转头忽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曹继武反问:“姬龙峰又是怎么进来的?”
对方试探,曹继武一句话,既掩护了自己,又把皮球踢给了罗雪峰。
罗雪峰一愣,随即点点头:“原来如此,看来你真和姬龙峰达成了协议。”
曹继武双手一摊:“我本是被姬龙峰抓来的,你的人明知我两位师弟的身份,却还要抓他们。你们甲弑营的手段,在下可不敢恭维,只好作笔交易了。”
“你们的交易是什么?”
“在下答应留在中原一个月,姬龙峰帮忙救出我老婆和师弟。”
“你不怕你的精步营解散?”
“在下既然敢答应他一个月,就有把握一个月之内,精步营不会散。”
该踢的踢回去,该回答的回答,曹继武应对的滴水不漏,罗雪峰没有找到丝毫破绽。
然而三兄弟出现在少林寺,实在是太过突兀。世间巧合的事,往往不同寻常。
这突破口这哪里呢?
过了盏茶功夫,罗雪峰突然又问:“你昨晚去了哪里?”
“当然是躲开你们了。”
李扇计眼露凶光:“不要打马虎眼,到底去了哪里?”
曹继武不慌不忙,一脸神秘:“一个你们暂时找不到的地方。”
穆多叫道:“胡说,你们昨天下午在登封买了马,一路向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曹继武笑了,反问道:“那你说说,我们向南去了哪里?”
穆多哑口无言:三兄弟既然不在少林寺周边活动,甲弑营哪里有闲心,去管他们去了哪里?
这一番暴风骤雨,被曹继武轻松化解。对方没捞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李扇计和穆多面面相觑。
又过了盏茶功夫,罗雪峰突然眼聚精光:“可你们还是来了。”
曹继武摇头,一脸无奈:“两位师弟调皮,咱也没法子。”
这理由合情合理,罗雪峰不由得看了二金。
两个家伙根本不避他的眼光,反而满脸都是调皮的戏谑,金日乐更是吐舌恶心。
二金这两个笨蛋,看似大大咧咧,应该比曹继武更容易突破。
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他们也很聪明。想拿话语套路,去引他们,好像不大可能。而且他们出身高贵,属于公子哥的愣熊脾性,万一刷耍起横来,罗雪峰还真没有太好的办法。
他们如今职位低下,可以没皮没脸,但罗雪峰不能。
因为身为甲弑营都统,如果闹了笑话,威严尽失,还怎么服众?
诚所谓树不要皮,难以成活,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和二金直接对阵,很可能会成为笑话。
曹继武身份低下,出身卑微,至少还要点脸皮。虽然他滴水不漏,但言多必失。罗雪峰自信,一定能从他这里打开突破口。
所以李扇计要对阵二金,被罗雪峰摆手制止了。
罗雪峰瞬间打定了主意,紧紧盯着曹继武的眼睛:“据说诸葛兑,找到了出路。”
曹继武神情自若,根本不避罗雪峰的眼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罗雪峰继续盯着曹继武的眼睛:“听说这条路和你有关系。”
曹继武自然一笑:“你这玩笑开大了。”
罗雪峰双眼不眨,鹰视曹继武。
曹继武也不躲闪,直接和罗雪峰对视。
过了一会儿,罗雪峰又轻描淡写:“张存仁被人做了手脚。”
曹继武同样一脸平常:“在下只听说,他赖在位子上不想起来。”
罗雪峰有些疑惑:“此话何解?”
曹继武反问:“你的意思,又是什么?”
穆多拔刀大叫:“大胆,竟然和都统如此说话!”
金日乐跳了起来,指着穆多的鼻子骂道:“你个鳖犊子玩意,算什么东西,大呼小叫的,主人说话,哪里轮到你了?”
穆多大怒,罗雪峰瞪了他一眼,这家伙立即老实了。
刚才好不容易调起的氛围,被穆多一下子给搅和了。猪队友的作为,真是令人难受,罗雪峰心中不快,眼神示意穆多。
这种高超的心理战,凭穆多的智商,怎么能玩得起?罗雪峰的眼神都递了半天,这家伙竟然还傻愣愣地站着,李扇计急忙把他拉到了身后。
罗雪峰继续盯着曹继武的眼睛:“张存仁被人下了毒,而且是石廷国的毒。”
曹继武笑了:“这么说,你确定是石廷国干的?”
“我的意思已经说了,你的意思呢?”
罗雪峰没有被曹继武牵着鼻子走,而是把皮球又踢了过去。
信息的交流,也是相互的,否则就是不打自招。罗雪峰卖了实情,所以这下曹继武不能闪避。
曹继武同样没有躲避罗雪峰的眼睛:“在下听说,张存仁扒了黄河,以水代兵,朝廷极为忌讳。张存仁害怕,一旦失去兵权,他将什么也不是。”
罗雪峰点点头:“这个说法,极为合乎情理,无法辩驳。”
曹继武也点点头:“不过,你的说法倒是新鲜。”
罗雪峰一愣:对方果然高超,又把皮球踢了过来。不能顺着他的意思走,否则牵涉到石廷国身上,思路将会越来越乱。
“昨晚我们去了张存仁处,发现他的卧室,门并没有从里面拴上。”
罗雪峰转移了话题,曹继武面色平静:“为什么?”
曹继武要继续牵着鼻子走,罗雪峰没有理会:“我们检查了房间,除了门没有拴之外,还有张存仁肚子里,肠胃不太正常,像是被人给踩了一脚。”
罗雪峰果然非同寻常,金日乐冒失的一脚,竟然给看出来了。
双方处于别样的对决之中,表情稍有异样,就会被对方抓住。
自己的引导,既然对方选择不理会,不如顺着对方的意思。曹继武的眼光突然凝聚,紧紧地盯着罗雪峰:“没有其他异常了?”
以前罗雪峰都是盯别人,如今反被盯,他倒有些不习惯,定了定神:“城上的卫士,发现护城河有贼,我们追到洛河时,不见了。”
“为什么?”
“天降大雪,洛河河宽水大。”
“后来呢?”
曹继武这三个字一出口,罗雪峰突然感觉到一种不自在。
他定了定神,大吃一惊:本想主动套出曹继武的话,判断他到底去了哪里。哪知现在倒过来了,反而被曹继武抓住主动权,套出自己不少话来。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了呢?
刚才曹继武眼神精光凝聚,给了自己不小的压力。反常的不习惯,让自己失去了主动权。
罗雪峰摇头惨笑:“年年打雁,今日反却被雁啄了眼。能对罗某人反客为主的人,你是第三个。”
曹继武也笑了:“那两个,一定很厉害。”
罗雪峰点点头:“文臣之首范文程,另一个就是令翁洪承畴。”
曹继武摇头笑道:“他们太有名了,在下差远了。”
罗雪峰摇头:“你们都是不露声色、老谋深算之人,和你们为敌,好像是自找麻烦。”
“在下还不老。不过对于你来说,以在下看来,你和你的手下,还差那么一点点。”
罗雪峰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是毛金星、李世功和祖泽志吧?”
曹继武点头:“白莲教天下第一教,如果他们要灭你甲弑营,那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听说毛金星和李世功,只身见了蓝半边一面,彼此相安无事。可如今一个少林寺,就令你们损失惨重。两者一比,高下立判。”
“你说的不错,是我罗雪峰的责任。论武功和智谋,我是甲弑营中最高的。但从办事效果来看,我确实不如他们三个。”
曹继武点点头:“怎么处理少林寺,在下以为,你应该知道了。”
罗雪峰又盯着曹继武,曹继武不闪不避,一脸的平常。
有所为有所不为,杀伐的结果,取决于对己方有没有利。
站在大清的角度,杀了此时的通明,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给人留下,满人比女真人和蒙古人,更加残暴的证据。这对即将定鼎天下的大清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本来事情可以秘密处置,然而如今出现了搅局者。而且搅局者和己方同属一个阵营,再想掩埋真相,已经绝无可能。
双方的交锋,全是嘴上功夫。然而舌战也是一种战斗,对方以事实为基础,将各种策略,巧妙利用语言。
言战的背后,是强劲的实力。王辅臣的三百人,显然更愿意听曹继武的。双方真打起来,对方占据有利地形,甲弑营胜算不大。
罗雪峰输的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
过了半晌,罗雪峰终于叹了口气:“你们把大师带走吧。”
“那就不客气了。”
曹继武给二金使了眼色,二金立即上前扶起通明大师。
众人向罗雪峰告辞,返回山下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