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漂浮而来的尸体,虽然没有头颅,但从身上的穿着来看,全是普通的老百姓。残杀老百姓,谁会这么狠毒?
当年的扬州城,虽然被杀百万。但是在场的人,只是听说,具体谁也没见过。然而此时的江水之中,百姓的无头尸体,就像一根根木桩,顺流拥塞而下,血染蔚蓝碧波,众人无不胆战心惊。
金月生惊悚:“师兄,尚可喜大开杀戒了!”
尚可喜本是汉人,怎么会对大明百姓如此狠毒?
然而从尸塞流向来看,一定是广州城来的。不是尚可喜干的,能会是谁?
江海全是赤红,在阳光的反照之下,刺得众人眼睛生疼。
曹继武镇定心神,语气沉着:“全营立即集合,整装备船。”
二金、铁破甲等人闻言,立即飞身赶回妈祖庙营房,鸣锣集合,检查装备,备船待发。
此时的尚可喜,俨然成了杀人狂魔,要想对付他,需要绝对的实力。曹继武面色平静,没有一丝慌乱,带领二金亲自检查,确保装备齐全。
方以智跑到曹继武身边,歇斯底里地愤怒:“我和你一起去广州。”
尚可喜虽然是汉人,但身属清国。他代表清国杀明国人,明国书生愤怒地跑过去,不是找死吗?
曹继武回头,冷眼盯住方以智,语气严厉而不容违抗:“呆在这里,哪也不要去!”
此时龙卷浪、陈茂兴和侯得林等人,也匆忙赶回来了。
龙卷浪要报知路上见闻,被曹继武摆手制止:“你水路熟,立即带斥候队打头阵,即刻赶往广州城。”
龙卷浪没有多说,立即和侯得林一道,带领斥候队弟兄,挂上经略使行署大旗,先发快船开路。
马素娥见金日乐要走,也要跟着。
金日乐不耐烦,但又不忍心,只好使眼色向曹继武求救。
此时的曹继武,知道金日乐的小心思,点了点头。
马素娥大为高兴,吻了曹继武。佟君兰和沈婷婷醋意大发,冷眼瞪曹继武。
曹继武哪里管得了这些闲事,一手拉住佟君兰,一手托了沈婷婷,跳上船来。精步营张帆启程,速往广州城。
一路上,陈茂兴叔侄,将路上的见闻,告知了曹继武。
凡是从广州城流出的水道,全都到处漂浮着尸体。精步营沿水路直上,尽被流下来的尸体所阻,行进困难重重,曹继武只得命令用竹篙扒开尸体,强行开路。
如今的广州城,俨然成了一座鬼城,尚可喜带来的辽东汉军士卒,见人就杀。满地尽是头颅飞滚,江中满是尸身塞道。
精步营一路扒开尸体,终于强行赶到广州城下。但尸身头颅塞实了壕堑水路,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
广州城四周,到处是水,如果弃船登陆,路上的行程,反而会更慢。龙卷浪征得曹继武的同意,立即引路,绕入开阔的西江,直赶到太平门下。
太平门是水路进出广州城的要道,敌楼上守卫的士卒,远远望见精步营的大旗,本要打开城门放入。但主将精细,忽然发现,精步营的将士,披散长发,犹如疯子一般,不是大明的拢发包巾,更不是大清的辫子发式。他担心有诈,于是命令开炮,警告精步营。
曹继武立即命令侯得林,持经略使行文,乘小船赶去。
不大一会儿,侯得林带着一队清军赶来。侯得林首先跳上船来,交还经略使行文,告诉曹继武,因为精步营装束太怪,清军仍然担心有诈,因此派人来亲自确认。
曹继武点头。
为首的清军军官,立即跳上前来,向曹继武行礼:“卑职太平门守卫千户李任责,非常时期,还请将军见谅。”
曹继武将腰牌和经略使府侍卫印信,交给李任责。
李任责认真检查信物,曹继武却仔细观察这个千户守门官。
此人面容蜡黄,几乎毫无血色,顶戴斗笠,稍微露出的新剃光脑壳,显得格外扎眼。这家伙身形消瘦,右手拇指和食指,明显有长期握笔的老茧,结合他的关中口音,曹继武确定,他是李成栋的部下,刚刚投降。
李任责确认信物为真,洪承畴目前是清国西南老大,他一个小小的千户,也不敢得罪,于是将腰牌和印信还给曹继武,手中令旗一摆。
城楼上的士兵,立即吊起水门铁叶闸。
见李任责双目无光,似有愧色,曹继武有心试探,于是冷不丁地口出关中口音:“瓜怂,李千户,关中冷汉子?”
李任责顿时一愣,紧紧盯着曹继武,一脸疑惑:“侍卫千总,你好像是江南人?”
曹继武点头,有意问道:“李成栋是你什么人?”
李任责一惊,随即冷静下来:“这和侍卫千总,有关系吗?”
曹继武微微一笑:“在下认识邢夫人。”
李成栋的人马,全是邢夫人当年的旧部。
所以李任责听到邢夫人三个字,满脸全是震惊,仔细打量曹继武。
但曹继武的面色,除了令人舒服的微笑之外,一切都很平常,眼神也是极尽的和蔼。李任责凭借多年丰富的阅历,知道大隐隐于市,越是平常不起眼的人物,越是高人。
曹继武身为经略使侍卫千户,身着清军千户衣甲,却披头散发,神情波澜不惊,眼眸像极了不测之渊,必定是个高人。
李任责打定主意,于是对曹继武道:“柳娃子不牢靠,咱找个巷巷。”
柳娃子就是小偷,巷巷就是胡同,李任责说了关中话,此时此境,意为人多耳杂,找个僻静地方私聊。
周成和高进的关中话,三兄弟早听习惯了,哥仨都明白李任责的意思。没等曹继武递眼色,二金就带李任责进了船舱。
原来这个李任责,是李成栋的同乡。这家伙饱读诗书,中了大明的秀才。然而家中几亩薄田,却被秦王强夺。又适逢关中大旱,飞蝗蔽日,李任责走投无路,投笔从戎,跟随李成栋,加入了闯军。
因为都是关中出身,李自成把他们编入猛将高杰属下。
后来高杰拐了李自成的老婆邢夫人,带领部下,投靠了督师孙传庭。在后来孙传庭兵败,高杰又投靠了史可法。
高杰粗心大意,被归德知府许定国所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史可法竟然沽名钓誉,嫌弃高杰和邢夫人出身卑微,不肯收高进宝为义子,导致李成栋等将领,怒而降清。
扬州十日,踏平苏州,扫荡松江,嘉定三屠,闽北大屠杀,击杀隆武皇帝,吓死邵武皇帝,李成栋大军一路南下,对付明国残势,势如破竹,杀了数不清的明国老百姓。
虽然李成栋作恶多端,但最终还是反了鞑子。只是明国这一摊子,实在是让人无语。原本纵横天下,勇猛无敌的李成栋,自从再次跟了明国,在腐儒士大夫的掣肘下,几乎毫无作为,反而最终在赣州城下,落水而死,让人唏嘘不已。
正统正牌的明国,表面光鲜亮丽,实际上比鞑子清国还烂,其实让人难以想象。然而鞑子毕竟非我族类,李任责作为部下,身不由己,只能跟着李成栋反复无常,内心异常痛苦。
听完李任责简短的叙述,曹继武听出了,他语气当中的不甘和无奈。
金日乐则不同情李任责的遭遇,冷冷地问道:“暗中投降尚可喜的,恐怕有你一份吧?”
李任责闻言,面纹突起,极为痛苦。
金月生要出言讽刺,被曹继武制止了。
过了一会儿,曹继武缓缓对李任责道:“你只是没想到,尚可喜会丧心病狂,下令屠城。”
李任责点点头,咬牙切齿:“尚可喜这二狗鞑子,我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曹继武叹了口气:“老百姓虽然可怜,但生杀大权,不在自己手里,生如草芥,死如蝼蚁,尚可喜可以肆无忌惮地屠杀,当年的李成栋,何尝不是如此!”
扬州十日,有李成栋的部队,嘉定三屠,完全是李成栋干的。八闽之地的几次屠杀,也有李成栋的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然之道,天地之行,没有仁义,也不会偏向谁。乱世之中,能否存活,完全靠实力。
所以李成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尚可喜如法炮制,也来个广州大屠杀,两个混蛋是一路货色,老百姓在他们眼里,还不如蝼蚁。
汉人杀汉人,比人家满洲都要狠!
众人无不唏嘘。
过了一会儿,李任责弱弱地问道:“以你之见,尚可喜要杀到什么时候?”
曹继武反问:“飞蝗蔽日,可曾见一叶完好的禾苗?”
飞蝗所到之处,会吃光所有的禾苗。
李任责见过蝗灾,听了我曹继武的话,扑通跪了下来:“千总,一定有办法阻止尚可喜。”
金月生反问:“何以见得?”
李任责忙回:“千总是经略使府的人,尚可喜虽然贵为大清王爷,但职位却在西南经略使洪承畴之下。”
眼前的这李任责,竟然也知道套路。西南经略使,掌管西南所有的军政大权。利用洪承畴经略使的名义,命令尚可喜,谅他也不敢不听。
金日乐笑了,踢了他屁股:“看你文质彬彬的样子,原来并不傻。”
金月生点头:“尚可喜下令屠城,一则为了泄愤,二则为了立威。如今他正在兴头上,除了西南经略使,没有人能灭了他的气焰。”
远水解不了近渴,洪承畴远在武昌,一个小小侍卫千户,要阻止尚可喜,谈何容易?
李任责于是鼓诱曹继武:“千总如果能够阻止尚可喜,我这里有两百万两黄金相送。”
三兄弟闻言大惊。
金日乐忍不住:“你哪里的两百万两黄金?”
李任责不慌不忙:“李成栋南征北战,自然积累不少财富,何况这广州乃商贾重地。当年李成栋在此,藏有黄金不下两百万两,白银不下千万两。尚可喜既然凶狠残暴,这笔财富,我也不想让他得了去。如果你们能够阻止他们屠杀百姓,我立即告诉你们藏金重地。”
金日乐迫不及待:“我们有办法对付那老犊子,你快说,黄金都藏在什么地方?”
李任责冷冷一笑:“等我看到尚可喜的士卒,停止杀戮,才能告诉你们位置。”
二金急了,伸手要用强,却被曹继武制止了。
曹继武盯着李任责:“尚可喜如今在什么地方?”
“广东巡抚衙门。”
曹继武点点头,舍了李任责,出了船舱,对仇仕通、侯得林等人道:“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擅自走动。”
众人应诺。
佟君兰和沈婷婷二人,见曹继武要走,于是拉住了胳膊,央求着要去。曹继武目光严肃,看着二人。二人知道此行危险,曹继武不愿让她们以身犯险。
佟君兰扯着曹继武的手:“夫君,婷婷是担心你的安危嘛!”
金日乐一把推开二人,不耐烦地嚷嚷:“女人到哪里都是一坨麻烦,你们去了,能不添乱,就烧高香了。”
佟君兰和沈婷婷不满,追揍金日乐。
金日乐早跳到岸上去了。
尚可喜杀人不眨眼,老婆去了,弄不好会成为人质。
曹继武气得无奈,一拳砸在栏杆上,咽了严厉,轻轻说道:“不要胡闹,你们在这里,我最放心。”
仇仕通、侯得林等人,连忙把佟君兰、沈婷婷和马素娥拉进了船舱。
龙卷浪知道曹继武深谋远虑,不做无把握之事,只是一拱手:“三位公子,务必小心!”
曹继武点头,跳下船来。
三兄弟穿过太平门耳洞,飞步赶往巡抚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