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说罢,将茶一饮而尽,把杯搁在桌上笑道:“守礼,便很难说真话,朱兄聪慧,不用丁某多说。所谓倾盖相知,新结识得朱兄这个朋友,丁某觉得投缘,话多了些;若是面前坐的是皇帝,丁某只须勤练铁头功,绝不会这么多话。”
“你这宁折不弯的死性子,终有一天害死你!”王振在边上气得手直发抖,立时就发作起来了。其实,他何尝又不是在替丁一开脱?这么训斥世侄,也不过希望可以让皇帝不那么生气,张嘴就要叫人把丁一拖下去好好打上一顿,以免皇帝翻脸那可就麻烦了。
但英宗抬起手冲他微微摇头,却是饶有兴趣向丁一问道:“铁头功是什么东西?”
“练铁砂掌的,就是不断以手掌击打硬物嘛;铁头功不就是用头不停地叩么?”丁一倒不在乎,英宗不是朱元璋,要是面前坐着朱元璋,丁一就算混身是胆,只要智商在水平线以上,进得这里也不敢说出方才任何一句话,更别提插话了。
而且他相信王振能救得了他,王振不但能煽动英宗御驾亲征,还能因为怕军士踢伤家乡作物会让家乡人骂他,而劝得英宗让大军改道,自己最多就是君前失仪,王振只要出面,了不起被打一顿板子,至于王振这人,别说自己父亲跟他是换帖兄弟,就家里老仆伤心在哭,他都可以因此放过仇敌的,这人还是会念旧情的。
英宗听着,不禁指着丁一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才停下来道:“倒是有趣,如晋觉得,我需要朋友?”毕竟是皇帝,自有他的气度,你说看投缘?天下人谁不看着皇帝投缘啊!多新鲜的事?
丁一笑了笑,起身对王振一揖,“世叔。请了。”又对英宗笑道,“朋友不是商贾的交易,我当君是知己,君视我为路人,有何不可?好了。话说了,茶用了,就此别过吧,想来此生或能面圣,却是无缘再遇朱兄。且填一曲以慰别情!”
说着便旁若无人在那亭子拍打栏杆,口中却是低声吟唱道:“亭台内。水榭边,繁星辉连天,夜风拂面华灯黯。残月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唱了两回。连王振也下意识地哼了起来,这曲子本来就很易上口。
丁一却皱眉道:“不好,第一句水榭、繁星、华灯、残月没味道,不如改古道、芳草、笛声、夕阳?……清茶也不好,不如改浊酒?”说罢却就极无耻地哼唱出原版,“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又唱了几回,丁一却摇头道:“如此一来味道倒是对,只是不应景啊!罢了,就这样吧,告辞,留步勿送!人来,蒙眼。”
倒不是丁一不想留下,是实在不能再留了。
英宗再好说话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而如果方才作狂生状,后面又恭恭敬敬,你拿皇帝玩儿么?皇帝很好玩?那真不管接着扮狂生还是老老实实说话,感觉最后都是要亡命天涯了……这首《送别》英宗已然听过,丁一就感觉此行不虚了,以后当英宗听起这曲小调,他便会记起这个狂生。
看着丁一离开,英宗微微一笑冲王振道:“先生这世侄,倒是趣人,起始我是不喜欢他的……若不是身份,直、谅两字却是难得。”
《论语》之中就有提到“友直友谅友多闻”,这个“谅”字,却不是按后世某些所谓学者随心所欲想当然做“宽容”来解的,《说文解字》里讲得明白,“谅,信也。”
英宗的意思就是丁一这个人,看来正直、诚实的。
皇帝从来不会没心计,皇帝从来也不会很好骗。
沽名卖直的家伙,英宗是见得多了。
丁一侃侃而谈的关于当一个好皇帝很难的说辞,虽然让英宗很有认同感,但也不见得这样就能让英宗觉得丁一可以信任。事实上,从小就在天下最为肮脏的地方皇宫里长大的英宗,反而下意识地提起防备心来。
不是只有武者才有这样的下意识,英宗所从事的实在是天底下最为敏感的职业,他要这点防守都没有,早就被赶下龙椅了,多少有继承权的人盯着这椅子?所以当时他虽点头,其实心中已暗暗对丁一生了反感,这也就是为什么丁一说完,英宗反而去跟王振谈茶的原因。
因为英宗的提防已经让他下意识拒绝和丁一说下去了。
这一点,皇帝,特别英宗这种出世就长在深宫里的皇帝,从小就开始职业培养,练的就是帝王心术,术业有专攻,就算是对犯罪心理学、心理侧写、肢体语言有过深入实践的丁一,也没有发现出当时英宗这个心理变化。
皇帝的心思要是那么好猜,就不叫伴君如伴虎了,要是骂他或拍马屁就能得信重,也就不会有这大明朝,英宗只信重王振一人了。
其实如果当时丁一没有插话,大约他在英宗的心目里,也就是一个故作惊人语的狂生罢了。
所谓直、谅,只不过因为英宗当时问丁一,自己需要朋友么?若是丁一作惶恐状,那么明显就是居心不良;至于答需要,皇帝称孤道寡,要什么朋友?若说不需要,那先前丁某人是在放屁么?
偏偏丁一所答,“我当君是知己,君视我为路人,有何不可?”管天管地管不了人单相思啊,丁一这么一答,倒让英宗觉得这人正直:别提什么高不高攀,我心里这么想,我就这么说,我也不打算要你因此付出什么。
后面填那小曲,丁一说道,“如此一来味道倒是对,只是不应景啊!”更是大大的改变了英宗对他的看法,觉得此人正直,有一句说一句,改完的词确是比开始的有味道,但也确实不应景,难得丁一直言不讳说将出来。
王振没有说什么,似乎那炉子里有着许多的奥秘,等着他去揭开一般。
水又沸了,茶是好茶,清香扑鼻。
“爷爷【注】,直谅非良事,老奴只恐此子寿元不长。”王振放下茶盏,方才开口。
英宗微微一笑,只是道:“先生过虑了,若真是表里如一,泱泱大明,何至容不下一位正人?”帝王心术便是如此,他决不会在不需要表态时,无端去承诺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假设前提,再以一个反问句来回应,似乎说了,也似乎什么都没说。
王振没有再就这个话题探讨下去,而英宗也没再提起。
上午的阳光很好,枝头的鸟儿叫得欢快,金鱼胡同的丁家宅院门房里,一大一小两个门房,正在读着《千字文》,这是丁一交代给风三公子的任务,教会小门房识字,很难理解丁一为什么热衷于让宅院里所有人都识字,但风闲还是照做了,毕竟他现在不是风三公子,而是丁家的门房。
一顶轿子从胡同头匆匆而来,还没停定轿里人便揭帘奔了出来,却只是丁一的换帖兄长商辂,他急冲冲地向风闲说道:“你家老爷呢?快带路!”很少有见商辂这么失态的时候,就算酒酣之时击节而歌、热血昂扬之际商辂在醉倒之前也是不致失礼的。
“回商大人的话,我家老爷一早就出门去了,带了十来个伴当,说是去赴郕王的约。”风闲一揖到地,倒是不卑不亢,“商大人要不略等片刻,小的便去禀告奶奶,说是大人过门来访?”
商辂长叹一声,但此刻却也无法可想,只好点点头道:“快去吧!”
风闲便对那小门房说道:“快去报与奶奶知晓。”又对商辂致礼,“大人见谅,老爷吩咐过,小的不便去女眷的院子……”
商辂揉了揉了太阳穴,挥手示意风三公子让自己静一静,便抬脚向宅院而去。
谁知风闲却一下子拦在他身前,笑道:“大人且慢,我家老爷不在宅中,大人如此长驱直入恐怕不太方便……”
商辂听着不觉脸色一冷,死死瞪着风三公子的脸,半晌方自开口:“想不到你倒也知礼,好,本官便在这里候着就是。”商辂不是李贤,当时李贤得知风三公子要对丁一动手,无亲无故,只因为欣赏和道义,他便去救。
他与商辂的性子是不同的。
所以有一些东西,李贤也远没有商辂知道得及时。
比如这一遭,李贤就还不知道丁一去赴了郕王的约;也不知道郕王今日安排的什么行程。
而几乎没有什么敌人、任谁都聊上几句的商辂,却就从自家仆人口中听到丁一要去赴郕王的约——主人家谈正事,下人聚在一堆难免也会聊侃,这话便是丁家宅院的下人夸耀自家主人时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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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对英宗称呼,按明代人祝允明所着《野记》:“英宗在虏庭……沙曰:‘是固有证,先帝顷尝赐我一绣囊,且曰:“此周娘娘手制也。”今囊故在,乞进娘娘验之。’所司取以进,太皇太后览之曰:‘此真老爷爷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