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六月是覆盆的雨,不似江南水乡那绵绵的雨滴,借了几缕塞外的风魄,造出烈烈的声势。人丁稠杂的宅院里,因着这雨季便多了不少匆忙和杂乱,总有一片半片被风揭开的瓦片,一处半处漏水屋角;至于蓑衣竹笠那是出门的必备,想撑一把油纸伞悠然漫步雨中长街?那看天爷的脾气了。
如今日这雨,行人还略好些,若是在直隶地带骑马奔驰,黄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是真真切切的痛,便是后生少年想要扮出三分快意淋漓,也是牵强得要紧。自然,也是有人例外的,便如这奔向金鱼胡同的三骑,那马上少年便丝毫不畏这风雨的阻拦。
“敢问贵客是?”丁宅的小门子看着先前与自己做伴的风闲遭了祸,他这全然不知道来龙去脉的半大小孩,总觉得风闲应该是喜欢拿起腔调,不知得罪了谁才惹的事,如今却是夹起尾巴做人,见个乞丐都先挤出露出四颗牙的笑脸。
骑士潇洒地一按马鞍,翻身跃下马来,便是这漫天的风雨也不能使其略为弯腰,拉下面巾,那小门房愣了一下,却便殷切地拿了把油纸伞冲了出来,等他跑到那骑士身边撑开雨伞,已被泼湿了大半边身子,可他一点也不在意:“姑奶奶,您总算回来了!小的可想死您老人家了!”
来的便是如玉,丁如玉。
只不过密密麻麻教人头脸生痛的雨没有让如玉害怕,这小门房却令她吓得倒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小子,你吃错药了么?没发烧吧?”在她跟忠叔出海之前,这小门房不是这样的,一见她就粘着叫姐姐,涎着脸说老吃不饱,有没零嘴给他填填肚子之类的。怎么几个月不见,就成这样了?
当如玉走进这个宅院时,发现这个她心中以为的家,已经完全变了样。
奴仆下人变得跟大户人家一样有分寸了。认得她的。一见就请安叩头;不认得的,看着刘铁在前头引路,也马上露出笑脸让道。里里外外透着规矩,比起以前雪凝在管事时,那真是天壤之别。
但如玉不太喜欢这种变化,她觉得很压抑,从踏入宅院里便如枷锁压在她的肩膀上。
刘铁一边走一边跟她细说着宅院里这些日子的变化,柳依依成了主母,如玉并没有什么意外,这是自小她就知道的事。少爷长大后就会娶那丑女人,但这并不能消减如玉的不快。是的,在柳依依没有嫁入丁家时,如玉对她被家人逼着要退婚、自己跑到丁家去,还是很同情,但现在不一样,她居然就这么和少爷成亲了!
走到后院的月门外面百十米,刘铁在跟她说那什么萧香莲。她压根没心思听刘铁说,只是问道:“少爷还是在后院?”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一把就将刘铁拔开,快步向后院跑了过去。
“站住。”低沉的声音响起,那两个屹立在月门两侧,原本如玉以为是雕塑的士兵抽出了长刀指向她。大雨从他们头顶泼洒,湿透军士每一寸衣甲,但他们丝毫不为所动,如同这一切都不存在。
是冰冷。
冷的不是雨。
是家。
如玉突然便蹲了下去。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
这已不是那个虽然杂乱但温馨的家,这不是她踏在甲板上被海风吹拂时,心中所遥望的家。她找不到自己的家,那在记忆里柔软的所在,可以让她安心,可以让她撒娇的家,已不再复存。
“别动手!这是姑奶奶!”刘铁在后面奔跑着赶来,扯着嗓子于雨中呼喊,他看见如玉蹲在地上痛哭,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所能做的,也只只有撑开手里的油纸伞,遮在她上头顶。
“滚开!”如玉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抢过刘铁手上的雨伞远远抛开,她要什么雨伞?再大的雨,又如何比得起海上的风浪?她要的,不是这么一把伞,她站在雨里,雨水冰冷,泪水炽热。
“你干什么?赶紧去换衣服!”熟悉的声音响起,如玉转过身,是坐在轮椅上的丁一,陈三推着轮椅,胡山打着伞。丁一的脸色依旧是苍白,大量的失血和伤创是需要时间来将养才能恢复。
如玉一下子愣住,然后她奔到丁一的轮椅,抱住他的腿,被雨水打湿的青丝散落在脸上,与她白得如细瓷一般的肤色相映衬,更是显得黑发如墨肤如雪:“少爷!你、你怎么会这样子?”
丁一微笑着帮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青丝,拍拍她的脸蛋说道:“不碍事,听话,去换了衣服再说。”
如玉点了点头,却不舍得放开丁一的手。
直到丁一对她道:“你要淋得生病了,可就没人照顾我了。”她才起身去更衣,全然没有在宅院门前下马时如剑的气势,便是一个小女孩,会笑会哭的小女孩,与那个在海上跳帮,毫不留情把短剑捅入海盗下腭的丁如玉,宛若二人。
只因,她已回家。
屋外是不绝的风雨,但后院仍在训练的士兵,并没有因此而到任何休息的机会,丁一数着日子,已不是半年后就要到来了,而是下个月这一切就要开始。看着外面仍旧在训练的士兵,他没有下令让他们停下的意思,不单单是一旦作战敌人不会因为天气而停战,而且更重要的,他需要服从,绝对的服从。
这,就是军人。
几个月来,有不少人在训练里伤残、不合标准而退出,又有一些人补了进来,恰好一个满额的百户手下的编制,一百一十二人。丁一只能这么做,很多东西他实现不了,无论是无缝枪管,还是水力传动的车削加工等等,更别提延时引信、撞碰引信、底火雷管了。但有一点他在这大明朝可以实现,那就是人。
两次遇刺,也让王振重视起丁一的安保,甚至多次提出再调拔些人手过来,丁一拒绝了,他只要一个百户的实额人数就足够了,因为丁一很清楚。他手下没有足够的军官。或者说,只有一个军官苗子,陈三。
人多,有时并不见得是好事。
兵贵于精。
“少爷,奴奴侍候你洗脚吧。”如玉洗完了澡,抱着一个硕大的铜盆,里面的水升腾着热气,便如在容城的往昔。
丁一微笑着点了点头,任由她帮自己除去鞋袜,温水浸没脚背。丁一有一种久违的松弛由脚底泛起,那是一种难言的信赖。是相依的背脊,他听着如玉喃喃地说着,海上的风浪,土人的凶残,海盗身上的恶臭——她说,连血也格外的臭……丁一难得地睡着了,不是平日里那种因为良好作息。强迫自己入睡的睡眠,而是睡得极沉,脸上有着舒展开的笑容。
醒来的时候因为睡着舒服,神完气足让丁一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只可惜马上他就愣住了。因为如玉手持短剑守在他面前,而她带来的两个手下就守在门口,门外是柳依依和一些奴婢丫环。
沉默的对峙。
终于还是柳依依打破了沉默:“你这算什么?不管是从小侍候丁郎的丫环,还是如丁郎所说的一样,你姓丁。是丁家的姑奶奶,不管你什么身份都好,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小姑不让自己嫂子见她夫君的。”
“少爷在睡觉。”如玉全然没有在丁一面前的温驯,而是象一头被激怒了的母兽。
柳依依听着气极反笑:“便是夫君在入眠,做妻子的……”
“你没照顾好少爷,我信不过你。”她倔强地摇了摇头,如玉觉得她离开时丁一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成这样了?所以她的结论就是柳依依没有照顾好她的少爷,“不必多说,等少爷醒了再说,谁吵,我杀谁。”一股戾气凭空而升,那些丫环奴婢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柳依依气得酥胸不住起伏,但她倒是很快冷静下来,对身边的丫环说:“给我搬张椅子来。”
丁一摇了摇头坐直了身子,开口唤道:“如玉,少爷饿了。”
这如同一道咒语,几乎眉毛倒竖的丁如玉听着,连忙收起刀来,却对丁一说道:“少爷先等等啦,奴奴来侍候你洗漱了,才去给你下汤饼。”她和丁一住在容城,那些仆役都是粗手粗脚的,真是连个面条都下不好,起居食宿都是如玉在打料,那时也没有这么大的宅院,也没有上十万两银子的进账。
丁一不禁哑然失笑,拉住她指着外面那些奴婢婆子:“然后把他们都辞了么?这么大的宅院,你还跟在容城一样自己从里到外的操持?”柳依依那是人精,看着已然吩咐下人去打水、拿刷牙的细盐等等。
只是如玉愣了愣,却把丁一的手抱在怀里,轻轻晃着:“少爷,要不咱们一起回容城好不好?要不,咱们一起出海吧,海鸟很漂亮,那叫声可好听了……忠叔现在可威风了,那个土人都不敢进咱们的地盘……就是那些海盗好坏……”
丁一捏了捏她如白瓷一般光洁的脸蛋,笑道:“是么?海风怎么没把你这小丫头吹黑?”
“夫君。”却是柳依依行了入内,看着丁一醒来,那两个如玉带来的手下自然也是有眼色的,不敢去阻拦柳依依,只是后者看着丁一眼神之中,却有着许多的嗔怪,“如玉回来是件喜事,不如开上一席,叫上萧家妹妹,还有夫君那些亲传弟子,便算作是家宴……”
丁一点头笑道:“如此甚好,你去安排便是。”
他不但对天然呆有所疚愧,便是柳依依,何尝又没有亏欠呢?现在柳依依便是在支付着各处钱银开支,打理着大明皇家镖局的生意,丁一很清楚,如果不是有柳依依在管着帐,换他来弄,三个月前就没法支应了。
柳依依行近了,却是低声对丁一说道:“郎君,大同那边送来一批‘土产’,十万两,咱们就不用动皇家镖局的流水了。”如果不是大同守备太监郭敬送来这批“土产”,足足十万两白银的话,恐怕为了支应丁一的计划,都要动到那大明皇家镖局的账目上的流水银子了,虽然柳依依做账时可以用丁家应得分红来平掉,但终归不是件好事。
“银子,不要看得太重,不论娘子还是如玉,别老盯着这种玩意。”丁一现在眼界也开阔了,不象刚到这朝代,几十两银子快把他愁得搔头的时节了,的确,虽然银子花得快,但如玉这船货一转手,暂时也就不愁了。
丁一所难以抉择的,是马上就到来的战事之中,他是努力改变历史;还是尽最大可能让历史保持原来的轨迹,以方便发挥自己拥有先知的优势?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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