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看见少女唇角抽搐，面色如同死了一般，急忙问。
“殿下？怎么了？”
“……想得太多与想得太少一样，自误误人。可惜当初没有多踹那老王八两脚。现在他如愿以偿，有了构陷华英国的借口。”
“现在无人知晓那是华英国的武器，灰心丧气尚早。”
尾济趁没人注意的时候缩进皇后的衣袖里，化成细细一条，盘在她胳膊上。
趁他们俩说话时，搭了声腔。
“木鸢攻击萨拉赫斯是事实，事到如今怎能改变？”
“众人知晓的才是事实。”
发现皇后不明白，尾济又补充了一句。
“非华英国人驱使木鸢攻击萨拉赫斯。他人若要知晓，需连这点一并知晓，否则干脆什么都别知道。”
千年来国家间的变换尾济见多了。
真相有些时候重要，有些时候又不那么重要。
“界线暧昧的事容易引起争议，使得人心混乱。大敌当前不可如此。是是非非只能留给后世评说。你既决定了以人命为先，便不可拘泥小节裹足不前。世间事哪里能尽如人意？”
关翎明白尾济的话，只是心底某处沉重了几分。
“现在怎么办？”
“先想办法停下攻击。”
听了它的话，关翎往木鸢方向望去。
木头大鸟高高停在半空，整座萨拉赫斯城唯有了望台与它一足较为接近，可以从塔顶攀爬上鸟身。
“我来。”
沉舟放下皇后，把她安置在一座坚固的石造房屋门口。
“殿下在此躲好，自己多加留意。”
见他要离开，关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太危险了！”
说罢，她问腕间的尾济。
“皇子没有办法把它一口气炸掉吗？”
“可以。”
尾济听了听头顶的动静。
“只要慕晖不在意它笔直掉到鹘霜人头上——最好把它移到萨拉赫斯城以外的地方再销毁。它上面的炮弹仍然充足，假如鸟身着了火……”
“轰——”
尾济学了下声音。
“明白了。”
沉舟点了点头，转身冲进火海。
这次关翎甚至来不及拉住他。
一颗炮弹在屋边炸响，关翎惊得一阵瑟缩。
待烟尘落下，她急忙探头去看那个方向有无人受伤。
四下一片狼藉，到处是碎砖残瓦。
更远的城市角落才能看到跑动的人影，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只有支离破碎的躯干。
关翎一通张望，找不到伊萨与阿西亚。
不知他们是否安全，她万分焦急。
不光是两位雇佣兵，沓古托、阿骨金跟李大人全部不知所踪。
漫天雷火下，她与其他人不知不觉走散了。
炮弹不知下一刻在什么地方炸开，这会儿她不敢随意离开石屋去寻这些人。
关翎紧紧捂住双耳，蹲在屋子旁打量周围，考虑该不该叫那两名鬼神帮忙。
忽然脸旁一股清风拂动，不似雷火吹来的热浪。
她回过头，跟前一阵衣袂转动。
从头顶俯视她的，是一对深潭般碧绿的眼睛。
“是你……”
关翎话音刚出口，一眼看到苏檀手里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骸。
那人不似被炮弹所伤，更像被阿纳斯塔西奥献祭的女人——身体前侧遭一刀剖开，内脏流淌了一地。
“你干了什么！”
见她大惊失色，苏檀笑了笑，从死人的胸腔里摘下温热的心脏。
“殿下可知……太岳明楼要如何开启？”
不等关翎回答，他一把捏碎了手里的心脏，另一只手捂住嘴，念了几个音节。
炮声隆隆，关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很快，那些令她不安的声音与恐怖的地狱景象消失了。
周围陷入了黑暗，在黑暗里她唯一能看见的只有用染满人血的手紧抓她的苏檀。
“你……”
等不到她说出完整的句子，胸腔仿佛受到挤压，她无法呼吸。
关翎紧抓胸口的衣服，吐不出半个字。
一阵窒息，苏檀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意识离她远去。
*
“为何要这般残忍……”
关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不知自己为何感叹。
很快她找到了原委。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暴雨冲走了地上的浮土，她站在一座能站数百人的坑洞前。
坑里的朱砂泡了雨水，一片血红，使得坑内的景象格外触目惊心。
无数砍得七零八落的尸首，被层层叠叠码放在坑里，与摔成碎片的陶器，以及闪耀金光的铜器挤在一起。
雨水冲开的泥土里，混着不少贝币。
这些尸体握有财富，地位尊贵，不是战俘与罪犯。
“他们是祭品。”
男人的声音由身后传来。
关翎转回头，看到了璟翎殿里见过的青年。
“犬幽一族得罪了商王，整族献祭。”
“为什么？他们不是商的贵族吗？”
坑边的土块滑落，砸到了一颗首级。它滚进铜器的缝隙间。
那是一名少年的脑袋。
由他嘴里掉出一枚贝币。
凡人相信死后在冥府需要用钱买通鬼吏。
他定是趁献祭的人不留意，偷偷藏了贝币在嘴里，接着被砍下了头。
在他头颅滚动的地方，关翎看到了泥块下小小的手指。
那是婴儿的手掌？
“别去。”
她正要走过去查看，男子拉住了她。
“他们已经死了。”
“为什么这般残忍……”
可惜关翎发现了埋在坑里最底层的是什么。
压在最下面，第一时间难以察觉的，是儿童与婴儿的尸骨。
“以这种东西祭祀天地，不怕天地降下神罚吗？”
“这非用来祭祀神明的祭品，是为了祭祀鬼神。他们需要鬼神的力量，又唯恐邪恶祸害到自己，所以牺牲他人作为交换。”
“简直荒唐。”
关翎拽住他的衣袖。
“这般残暴，怎可能得到庇佑？这样无耻的鬼神难逃天理制裁，如何能保佑他们？”
“天地就一定圣明吗？”
男人说完，又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嘲笑了自己。
“天地自然圣明，只是不仁。时不时降下愚昧残暴，令世人自相残杀，坐等愚人自灭，圣人自血海诞出。以这种方式不断洗涤天下，便是天地的圣明。”
“那些婴儿尚未长大，怎知不是圣人？在它们无力自保时将它们推入火坑，算什么圣明？”
她难以自制地语气激动。
“正是如此。”
青年握住了她的手。
“所以与我一起揭穿这虚伪的圣明吧。”
他的眼里闪烁着光。
那光有股说不出的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