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兵们一直跑,直到抵达阿拉湖附近时才停下来。
此时,距离他们在阿拉山口遇险已经过了一整天。
一个秋末天高地远的黄昏,恰逢一阵狂沙袭至,霎时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有西边天空在夕阳的映照下明亮一些。
以往到了这个时候,溃兵们正是狂欢的时候,特别是在没有了头人约束的时候更是如此。
只要不是本部落的牧户,在他们的眼里都是待宰的羔羊。
阿拉湖附近虽然甚为荒芜,但依旧是有牧户存在的,在经历了战时的恐惧,山道的慌乱后,他们心里一直压抑着的兽性终于激发出来了。
于是,阿拉湖东岸一片腥风血雨,与漫天的黄沙交相呼应。
“哒哒哒”
正在这时,从东面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溃兵们暂时放下了手中各种不堪的活计,将头转向那里,有些醒目的赶紧上了战马。
康孝梓带着八百龙骑兵奔驰在荒漠上,卷起的扬尘加剧了天空的昏暗。
他想象到了溃兵们的不堪,但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能够毫不犹豫地向自己人动手,于是,他也毫不犹豫地杀了进去!
“慢!”
齐木库作为宰桑,是没有兴趣对普通牧户动手的,但他也约束不住手下的牧户,见到前来的是特鲁琴军时,赶紧站了出来。
齐木库见过康孝梓,见到后赶紧前来拜见。
而齐木库在这次行动中扮演的角色非常重要,康孝梓见了也没有托大,当即下了马。
“怎么回事?”
康孝梓冷冷地问道。
“儿郎们都憋坏了,故此......”
“憋坏了?憋坏了难道不是将刀口对准敌人吗?这里的人都是从大草原上逃到这里的可怜人,还都是你们的同族,为何要如此下手?”
“这......”
齐木库一时语塞。
他是知道的,自从奇哩布旅来到此处后对周围的牧户秋毫无犯,很是受他们的尊敬,但眼下是准噶尔汗国末期,内部混乱长达五十年,别说对外杀戮了,时刻将刀口对准内部那也是司空见惯。
对于宰桑们来说,接受征调的青壮们在打胜后的抢劫杀人并不可怕,因为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可怕的是战败后的安抚。
一个不慎,贵族们就会受到他们的反噬。
在这种情况下,更大的贵族由于手里有较多的常备军,便会对造反的牧户斩尽杀绝,或者彻底贬为奴隶。
对于常备军,他们是优待的,不过这些常备军最多只能做到十夫长的位置,百夫长以上只能由台吉或者宰桑来担任。
像阿布莱汗那样的牧奴,若是没有江格尔汗后裔的身世,是不可能成为大汗的。
阿拉湖西岸的牧户并不多,不过等康孝忠赶到时几乎所有的青壮男丁都匍匐在血泊中了。
而他之所以这么慢才赶来,自然是为了造成他是从后面战场赶回来的景象。
就在他与齐木库对话时,他手下的龙骑兵已经分作三拨,一拨堵住了去往阿拉山口的道路,一拨堵住了通往阿拉湖西北岸的道路,一拨堵住了通往阿拉湖北岸的道路。
“凡是参与抢劫的人立即到这里来!”
他大声喊道。
自然没有一个人响应他。
“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得到财物的,必须拿出一成上缴到我这里来!”
这才像一个游牧部族将领的惯常做法,对于部族骑兵们的抢劫,将领们抽取一两成是正常的做法。
于是,端着锅碗瓢盆的,捧着带血的耳环、宝石的,托着抢来的弓箭、刀具的,甚至有人拿来了烤的半熟的羔羊肉。
康孝梓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这一幕,在乞塔德成为大汗之前,在土尔扈特大草原也不鲜见,这里就更不用说了,台吉们往往视而不见,说什么为了保持牧户们的血性,但乞塔德的出现却制止了这一切”
“外横内德,果然是至理啊,一个部族,一旦连本部人员都视若蝼蚁时,那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很好”,参与抢劫、杀人有三百多人,其余的人都蜷缩在地上休息,他们虽然本性凶残,但大多数人还是保持了一丝良知。
“咣......”
他将身侧的马刀抽了出来,然后低头观察它。
长三尺五寸,重一斤半,通体晶莹雪亮,自从成为龙骑兵后,由于连发短铳的存在,以及一直作为预备队的事实,这把刀他几乎没有真正使用过。
但按照特鲁琴军的操典,他依旧需要每日擦拭、保养,想不到它第一次真正派上用场竟是这样的场合!
在溃兵们的惊呼声中,他带着一百龙骑兵冲了过去。
虽然只是龙骑兵,但他们的训练与骠骑兵相比,除了多了一门炮术,别的毫无二致,眼下得到了这样合适的场合,岂有不畅快淋漓的?
一阵风卷过后,三百多溃兵不是惨死在马刀下,就是在撞倒后被马蹄踩死。
少数见机快的溃兵,也被外围的龙骑兵用新式步枪当场射杀!
空气中多了一些血腥味,刚才这些人是杀人的人,现在变成被杀的人,但血液的味道却是一样的。
齐木库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康孝梓招手让他过来。
“好了,剩下的人都没事,你让他们过来”
等到齐木库将剩下的人汇聚到康孝梓身边,呼呼啦啦还有两千多骑,不过他们这一次学乖了,一个个都骑在马上,不是拿着刀,就是张弓搭箭,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康孝梓一开始有些紧张,不过一想到“如果连这样的局面都应付不了,那还不如回去唱戏算了”
故此,他大大方方独自一人策马来到他们的面前,并将胸口直接对准了一枚箭枝。
“诸位,你们都是好样的,打败之后没有将刀口对向自己人”
实际上,这些人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大多数并不是心存仁厚,而是实在太累了,没有多余的气力来干这些事。
“你们估计知道特鲁琴汗国,我家大汗的赫赫战功就不用说了,我只说一件事,在本汗国大汗一直对我们宣贯的就是一句话”
“那就是外横内德,什么意思,对待敌人要像蛮横的老虎狮子那样霸道,无论碰到什么敌人,都要大胆亮出爪牙,将其歼灭”
“但在内部,对待自己的牧户,就必须心怀仁德,因为我们是人,不是牲口,如果像刚才的人那样,就与牲口有什么不同?”
他说的自然是蒙古话,放眼看去,这些人似懂非懂,或者根本没有理会。
他心里暗叹,只得继续说道:“实话告诉你们,现在不用再跑了,我特鲁琴大军已经歼灭了永常大军,完全歼灭另外几路大军也不在话下”
当康孝梓在说话时,人群中一个少年一直在盯着他,只见他年约十五六岁,但那身形与成年人完全一样了,与其他人紧张地戒备不同,他却是空着手的。
听到这话,他突然策马挤了出来。
“你说的是真的?”
“我特鲁琴人从不说谎”
当然了,当康孝梓说出此话时,心里也在打鼓。
“这或许是大汗一直所说的善意的谎言吧”
“那你们一开始为何不参与进来?”
“呵呵”,康孝梓冷笑一声,“那是你的看法,如果每次大战都是双方硬桥硬马地对冲,那么在双方战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人数占优的一方永远占据优势,也就不用战斗了”
“战前双方各自报出人数就行了”
“大清是一个大国,战力强横,如果我部一开始就出现在战场上,迫于我们的威名,他们是不会马上越过奎屯河进行决战的,那样的话,战事就会旷日持久”
“眼下正是准噶尔汗国衰弱的时候,而大清正是鼎盛时期,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何况,我部在战场附近只有少量人马,如果一开始就投入战斗,对于战局并无太大的帮助”
“于是,在他们打败阿睦尔撒纳后,肯定会分兵追击,然后留下他们最精锐的人马,而我们,就是为了等待这一个战机”
“不出意外,我部将剩余的喀尔喀、科尔沁精骑、满洲八旗打得大败,此时,正在追击你们的清军得到这个消息后必定大乱”
“全力追击你们已经疲累不堪了,再返回就真正成了强弩之末,而我军则是以逸待劳,自然再次大败回援的清军”
“如果不是这样,怎会轻易击败他们?”
那少年沉默了一阵,半晌才说道:“也就是说你们将阿睦尔撒纳大汗所部当成了诱饵?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康孝梓问道:“你叫什么,来自哪个部落?”
一旁的齐木库赶紧说道:“他叫苏赫,是毕力格从牧奴中收的义子”
“难怪”,康孝梓点点头,“苏赫,我问你,你为何追随阿睦尔撒纳?”
“......”
“他是绰罗斯氏的嫡裔吗?”
“或者他对本部做出了莫大的贡献?”
“并没有,他不过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走于各部,勉强成了代理大汗,实际上汗国只有少数人支持他,大多数人都是作壁上观”
“如果他真有威望,能够很好整合所有卫拉特人,然后出动十万精骑,岂有清军的机会?”
一番话说的苏赫语塞起来,不过他显然没有被康孝梓完全说服。
“特鲁琴人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什么?我家大汗不忍见到原本强大繁盛的卫拉特人处于即将覆亡的境地,又想到一百年前还是一家,只得不顾路途遥远,沿途凶险,赶到这里挽救广大卫拉特人于水火之中”
“这么说乞塔德大汗想做我们的大汗?”
“难道不行吗?”
苏赫一怔,随即暗忖:“按说他是没有这个资格的,这里除了绰罗斯氏就是孛儿只斤氏才有资格,但眼下部落凶险万分,若还是像过去这几任大汗那样内斗不已,部落彻底覆灭是迟早的事”
“只有像乞塔德这样的雄主才能带领我部走出困境啊”
便道:“只要乞塔德大汗愿意留下来,我愿意追随于他!”
康孝梓点点头,又看向其他人。
“你们呢?”
这些人眼下哪里能想到这些,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见苏赫这样说了,便纷纷说道:“我等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