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尖顶檐廊转角处,一个人正悄悄看着他。
阿茹娜。
站在阿茹娜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张恨雪的侧脸。
张恨雪是第一批汉人移民后裔,祖籍浙江绍兴,他的身形酷肖乞塔德,高大而不壮硕,卓然挺立,面庞也是略长、棱角分明的类型,皮肤白皙,鼻梁高挺。
时下他在外面套着一件厚呢绒特鲁琴军大衣,笔挺的大衣与他的身形、容貌完美配合在一起。
此时,站在檐廊的人还有一些,但张恨雪似乎喜欢独处,一个人静静地在角落处观赏,阿茹娜走到这里时正好看到他的剪影,听到他的自言自语。
对于张恨雪,阿茹娜并不陌生,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相貌,显然是帝国所有未婚女子心中的白马王子,阿茹娜也不例外。
但在阿茹娜心里,此人似乎一直给人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感觉,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说是阴冷有些偏颇,他见到人时还是会露出一丝笑容的。
说是热情自然谈不上,能够让他露出一丝笑容的多半是帝国的大官和高级将领。
“按照埃利斯塔军政学校情报专业的心理学课程,这种人物无外乎两种,一种是自命清高者,除非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轻易对人袒露心扉的”
“一种则是受到了专门训练的,他是皇帝陛下的国务秘书,对人太过亲近不好,但完全横眉冷对也不恰当,或许这种若即若离的神态才是对的吧,难道是陛下是这样要求他的?”
“不对,外貌身形与他相似的陛下虽然城府深厚,但他却是一个真性情的人物,敢爱敢恨,娶了流落风尘的图兰朵夫人,以及前任大汗的妃子贾恩夫人,又大大咧咧将亲弟弟帖木儿殿下的两位夫人收入后宫”
“看起来是一个荒淫不堪的人物,但现在想起来,他这样做对于图兰朵、贾恩、贝内蒂塔、赵灵儿等人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及雄才伟略,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将大员们的黄花闺女迎娶过门,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虽然他的后妃很多,但都是来自各处,各有机缘巧合”
“以帖木儿殿下的两位妃子为例,陛下若是不这么做,她们改嫁也不好,守寡也不好,按照特鲁琴的律令,她们自然是可以改嫁的,但那以后她们的儿子就不可能有现在的地位了”
“若是守寡,则是凄苦的一生”
“陛下适时出现了,将她们收入后宫,其实,这两人并不是什么美艳人物,陛下这么做显然是良苦用心啊”
“陛下的冷与张恨雪的冷完全不同,人人都知道陛下的冷里面包着火,但张恨雪却是一眼就看出来彻骨的冷......”
想到这里,阿茹娜自己禁不住也打了一个寒颤。
但他的音容笑貌又时时在他心里浮现,挥之不去。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在她愣神的一刹那,前面那个让她有些魂不守舍的剪影消失了。
她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
“局长”
脚步刚刚迈动,后面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还是那样冷峻,但似乎这一次多了一丝暖意。
阿茹娜猛地转了过来。
张恨雪抱着双手笑嘻嘻站在她面前,以她从业八年的情报局探员的经历,他可以轻易分辨出这笑容是真的。
“哎呀,一时分神竟然着了这小子的道”
“哦?原来是秘书阁下,你也在这里观赏基辅城的风景?”
张恨雪没有回答她,“难道局长阁下是不是在寻找着什么?”
阿茹娜脸色微微一红,“找什么?刚才跟着一群人上来观赏风景,一时有些着迷,便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了没了动静,便赶紧跟了过去,没想到上面还有一人”
说完此话,她恨不得狠狠捏一下自己。
“阿茹娜,你怎么啦?以前见到俄木布时也不会这样的!”
“哦?”
阿茹娜赶紧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下去吧,没准陛下又开始喊人了”
张恨雪却摇摇头,“陛下不会这样的,他说休息半个小时,那绝对就是半个小时,现在才过去一半时间,还早着呢”
阿茹娜笑道:“你就这么笃定?”
“完全笃定”
阿茹娜想起了他刚才说的话,便说道:“我刚刚走到这里时,正好听到你说了一句什么‘这就是宗教的力量’,为何发出这样的感叹?”
张恨雪的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不经意的上翘,若是在其它场合,阿茹娜显然会从他这个神情中捕捉到什么,但她这一次没有这么做,或许她此时根本不想这么做。
“按照陛下的教导,这块地方在一千年前,大约是中国的宋代,还是一片蛮荒,所谓蛮荒,就是部落时代”
“在此以前,他们还是一个个小部落,再以前,则是原始部落,所谓原始部落,跟这里森林里、草原上群居动物差不多,奉行的是弱肉强食”
“后来随着部落因为要抵御其它部落的入侵逐渐扩大,单纯的弱肉强食就不行了,因为食物是有限的的,资源也是有限的,必须要制订规则,有了战利品如何分配也要有规则”
“此时开始出现了粗陋的法令,他们也有原始的信仰,无非是飞禽走兽和山川河流异化出来的各种神只”
“法令让民众服从,但显然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服从,因为民众也不傻,部落首领也不能长期担任首领,更替频繁”
“于是,或许是首领想到的,也或许是部落里的智者想出来的,将简单的异化神只变成了一种有着各种仪式的复杂信仰,让民众必须按照各种仪式进行信仰”
“这实际上是另外层面的法令,此时,他们往往打着只要信奉各种神只就会怎么怎么样,让懵懂民众不得不听从”
“久而久之,潜移默化之下,信仰变得更为复杂,甚至出现了典籍,不但民众完全相信了,连首领也相信了,便又将信仰转化到法令上”
“渐渐地,出现了道德,法令、宗教、道德三位一体,这才是约束民众的三大力量,按照陛下时常调侃的说法,总有一款适合你,便将民众潜在的危险举动遏制在萌芽之中”
“而基督教所谓的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以及时下充斥在欧洲的大量圣三位一体教堂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无非是为了平息宗教内部的分歧,真正的三位一体则是法令、宗教、道德”
在听他说话时,阿茹娜又感到了一阵寒意,他从张恨雪身上似乎看到了乞塔德的影子,但乞塔德在说这些话时多半会采取调侃或者戏谑的方式,但面前此人却是一本正经!
他的声音也与时下外面天寒地冻的气候贴合,异常冰冷。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既然是异化的神只,就能激发想象,于是就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建筑,对于基督教来说,无论是天主教还是东正教,甚至伊教寺庙,只要是以国家意志建造的,无一例外都建造的异常壮阔宏伟”
“为什么?神只最终成了上帝,是天神,看不到摸不着的永生之神,主宰者人世间的一切,只有宏伟的建筑物才能贴近他,才能让人感到神圣和庄严,便能进一步坚定信仰”
“而在对于上帝的想象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建筑物,进一步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最后还有可能落到数学、力学、几何学上,故此我才说是宗教的力量才让基督教的教堂如此壮美”
“而东方的建筑物却不是如此,按照陛下的说法,无论是喇嘛教的召庙,还是中国的佛教寺庙、道观,虽然也有雄伟壮阔的,但毕竟是少数,那是因为,东方人与西方人不同,他们对于宗教采取了更为现实的态度”
“如果真正出现了那样的建筑物,肯定是在对某种宗教极为虔诚的地方”
这些知识,阿茹娜显然也听过,不过都是一鳞半爪,很少有人能像张恨雪那样将其综合起来的,一时间,她的目光便完全落到了他的身上、面庞上,完全不记得他讲了什么。
“局长!”
直到张恨雪提醒她时间到了时她才从沉浸中缓过神来,幸亏她也是训练有素的人,“哎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果然不愧是陛下的首席秘书啊,我之前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呢?”
......
晚上,坐在温暖的壁炉旁边,阿茹娜浮想联翩,火光渐渐映红了她的双颊。
“他如果与陛下一起出现在特鲁琴,现在已经是像苏文玉大人那样的柱国重臣了吧,我也参加过好几场所有大臣都在场的会议,这些大臣显然都是能力非凡的,没有一个庸者”
“但没有一个人能像陛下那样天马行空的,就好像张恨雪所说的那样,他们都是在我国三位一体的约束下的标准人物,但达不到陛下的高度”
“张恨雪的出现似乎扭转了这一局面,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张恨雪,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按照通行的说法,他是二十年前在准噶尔战争中迁徙过来的第一批汉人移民后代,这些人多半是与蒙古女子成家然后诞下后代的”
“张恨雪时下已经二十五岁了,年纪又不符合,按说他现在最多才二十一二岁才是,怎么会二十五岁了?”
“他到底是谁?”
想了许久,张恨雪那英俊的面庞、侃侃而谈的神情又不时跃入她的脑海,让她久久未能安睡,辗转反侧到半夜才睡去。